那头赫连姝就抱着双臂,笑得发凉,“怎么,你这个一县的父母官,还要一个小侍人替你开口?”
他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鹦哥儿如今是来侍候他,从前却是县衙里的杂役,县令手底下的人,是以眼前才扭扭捏捏的,两头都不好开罪。
那县令听闻这样讲,立时就向他作揖赔礼,“公子大人大量,还望莫要怪罪。昨夜起火,险些伤及殿下,下官惶恐难安,领着人连夜排查起火的缘故,必要给出一个交代。却不料这……”
她面色微露迟疑,背弓得低低的,掀着眼皮瞧他,“这火好似是,起在公子住的院子里。”
崔冉不由愕然,重复了一句:“我的院子?”
“正是。昨夜之火,波及虽广,过火最多的,却还是公子您与殿下的院子,这两间院子原是相邻的,也是说得过去。”对面为难道,“下官带着人细细摸查,寻到您那处的院墙底下,有一个铜盆,里头似是有烧过火的痕迹。”
他闻言身子一僵,在众人注视之下,只觉得一股凉意自脚底涌上来,将他灌了个透心凉。
原来,竟是他惹出的祸。
“公子。”身边的鹦哥儿急唤他,一把扶住他手臂。
他回了神,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恍惚,一个趔趄,险些从门前的石阶上跌下去。
他望着不远处的赫连姝,哑声道:“我……”
那人站在院子里,眉头紧锁着,瞧一眼他脚下石阶,极为嫌恶的模样,冲鹦哥儿道:“扶他进去。”
鹦哥儿何等的乖觉,立刻搀他往里走,也不顾他仍有请罪的心思,半扶半拖着,将他架回书房里坐下。
他只听外面赫连姝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随即那道影子便进了门。
她应当是一夜没有睡,眼睛底下带着淡淡的黛青,越发衬得她脸色阴冷,让人生畏。
他被鹦哥儿按在椅子上,还想挣扎着起身,“皆是我之过,请你……”
“坐下。”对面粗暴打断他,眉眼都带着戾气,“别成天要站要跪的,本王看着都烦。”
他闭了嘴,默默地缩着身子,低头坐在椅子上。
如今回想起来,昨日里赫连姝要他去陪席,他确是没有多想,便跟着走了,只以为铜盆里的黄纸燃尽了便罢了,并不曾深想过。
到了眼前才懊悔不及。也不知昨夜走水,伤着人没有,因他一人之故,便烧了半边县衙,这是何等的造孽。
他听着方才赫连姝的口气,话里话外训那县令,像是要徇私护他的模样。可越是如此,他自己的良心才越是难安。
他不敢擡头,就听眼前的人冲鹦哥儿道:“昨夜起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鹦哥儿怯怯弱弱的,声音极小,“奴是,是听人喊起来才发现的。”
即便是崔冉心里愧悔,心神极乱,却也听出了不对来。
昨夜这火起在夜深人静时,若非赫连姝睡觉警醒,救他出来,他怕是已经葬身火海了。直到他们离了火场,尔朱云等将领才匆匆赶来,至于县令与衙役下人,就更要往后排。
若是这火从他的院子烧起来,鹦哥儿那里应该火起得更早,烧得更大才是,他如何能等到旁人呼喊才察觉,且还能全身而退呢?
果然,赫连姝立刻就冷笑了一声,“本王给你个机会,自己说明白。”
慌得鹦哥儿立时就跪下了。
“求殿下饶命,”他道,“奴不敢欺瞒,昨夜起火时,奴并不在院子里。奴见公子随您吃酒,一直没回来,原是出门去找的,寻到花厅那里,听人说是随您回去了,奴也放心,随后就……”
他越说声音越低,“正巧遇见几个从前的同伴,叫奴去吃瓜子闲话。奴心里想着,公子睡在您那里,大约这一夜是不会回来了,奴便是在外头留得晚些,也不打紧的。”
赫连姝瞧他一眼,“你可知道,对本王不老实的后果是什么。”
他赶紧叩头求道:“奴绝没有这个胆子。奴是同他们闲话到深夜里,见远处竟起了火光,又听有人叫走水,才知道大事不好,慌忙赶回来,见两边院子都烧起来,吓得慌了神,只道是闯了大祸。后来听说殿下与公子都好着,才敢放下心来。”
书房空旷,只闻他砰砰磕头声。
“再给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骗殿下的。要有半句假话,就叫奴天打雷劈。”
崔冉听着,也觉得他所说多半是实情了。
想来鹦哥儿被赫连姝亲自挑了,来照料他,从府衙里做粗活儿的小侍人,一跃也成了有些身份的,遇见从前的同伴,大约半是旧情,半是受对方恭维,加之年纪轻,玩心又重些,也是一时侥幸了,满以为在外面闹上一夜也没事。
又哪里知道,偏偏这一夜里,竟会生出这些事端来。
他瞧着鹦哥儿怕得厉害,叩头结结实实的,半分不敢有虚,要是再磕下去,难免是要将头也磕破了。
便忙着道:“此祸皆源于我,与他没有多大干系,求你不要责罚鹦哥儿。”
原是也要起身跪的,让赫连姝一眼瞪过来,想起她片刻前吼他的模样,便定住了。
不敢跪,亦不敢坐,双膝似屈不屈地僵在半空,十足的别扭。
就听那人冷笑:“你一天求本王几回了?怎么,本王说话你当耳边风不成。”
他讷讷不敢言,就见她走过来,一掌按在他肩头,生生将他按回了椅子上。
“你,起来。”她转身面向鹦哥儿。
鹦哥儿怔了怔,慌忙站起身,泪珠子挂在下巴上,极是可怜,头脑倒是清楚的,忙着道:“谢谢殿下,谢谢公子。”
赫连姝大约也是见他乖觉,极轻地牵了牵唇角。
“本王不要你脑袋,条件是你老实交代,懂吗?”
“奴明白,奴不敢说谎。”
“昨日里的火盆子,你看着熄了没有?”
鹦哥儿红着眼眶,道:“没有,奴给忘了,奴瞧着那就是一个铜盆子,以为纸烧完了,火便会熄的,就没想着管它。”
“那有没有旁人动过?”
“应当是不会有的。”
“你不是走开了大半夜吗,倒敢这样打包票?”
“咱们院子里没有旁人,奴出去的时候,是将院门落了锁的。除非有人能从墙头上进来,不然就该是没有了。”
赫连姝冷冷扫视他几眼,“你没守好院子,私自跑出去,要按本王的习惯,免了死罪,也该打二十军棍,长长记性。”
慌得鹦哥儿又要落泪,崔冉也忍不住想开口求情。
便是壮年士兵,挨上二十军棍,也要养上一月半月,岂是一个少年受得住的?
却见她一眼斜过来,又道:“但你如今的主子爱做滥好人,烦得不行,这次就罢了。要是还有下次,自己提脑袋来。”
鹦哥儿连忙又是谢恩又是赌咒,直道再不敢了。
“出去,”她道,“再给你一桩差事,告诉本王那几个副将,按昨夜我说的细查,要是有人敢阻拦,不论身份,就地杀了。”
崔冉并听不明白她所指为何,想来鹦哥儿也是同样,只让她话里的寒气吓了一个激灵,立时答应着就下去了。
书房里转眼又只剩下两人。
外面的天光渐亮起来,从窗户透进来,照得他脸色雪白如纸。
眼前人盯着他,“怎么,吓昏头了?”
他抿了抿唇,唇上也煞白一片。
“不是,”他低声道,“是此祸因我而起,我自该向你领罚。”
赫连姝瞧着他,神色也说不上来是意外还是嘲讽,只“呵”地笑了一声,“哦?就没有想过替自己求求情吗?”
“我……”
他刚开口,眼前却忽地暗了暗。她倾身过来,身子挡去大半光亮,垂落的发辫在逆光里被勾上一层银边。
“你知不知道,以前得罪了本王的人,会怎么做?”
他微微吞咽了一口,只觉喉中干涩,“什么?”
“要是男子,碰巧还有些姿色的,都会想方设法把自己送到本王的床上。要是女子呢,除了赶着牛羊马匹来赔礼,还会把家中最好看的弟弟送给本王。”
她盯着他没有血色的脸,放低了声音,“如果本王收下了,他们会看作是极大的荣耀。”
崔冉听着她仿佛认真地同自己说这些,只觉得心里复杂得厉害,既苦涩,也无奈。
他无力地牵了牵唇角,“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想求情,只想领罚。”
“你脑袋坏了?”
“因我之过,让县衙受了这样大的损失。若你打我军棍,我心里反倒好过一些。”
赫连姝像是瞧怪物一般,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忽地伸手,在他额上轻叩了一下。
“还真是坏了。”
“我是说真的。”
崔冉哑着嗓子,忍了这样久,到了此刻,眼尾终于止不住地红起来,衬着他折腾了一夜未睡好的脸色,格外憔悴。
错了便是错了,祸已经惹下了,她何必拿这些不着四六的话来招他。
眼前人端详着他,半晌不曾说话,再度开口时声音沉得厉害。
“你就只想着,县衙受了损失?”
“我……”
“要不是本王酒量好,醉得轻,昨夜就死在大火里了。”她意味不明地笑着,“你倒没有半句话,想着对不起我?”
他一时怔住了,只字不能言。
就听她笑得发冷,“原来本王救了一条白眼狼。”
“我没有……”
他既急着辩驳,心底里却有几分当真让她说中了的羞愧。他确是不曾想过,她也差一点就死在火海里。
他总觉得,她这个活阎王,是令人闻风丧胆,连地府也不敢收的。
既是自己心虚,又向来不懂圆滑遮掩,他眼睛便红得厉害,只埋着头,低声道:“我不是这样想。”
半晌,没听对面出声,他又极小声补道:“谢谢你。”
赫连姝这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光靠嘴谢?”
他擡头看她,就见她挑着眉,耐人寻味,“办法么,本王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他回想起她方才的那些话,脸上便止不住地一热,只觉得让她意有所指的目光打量着,周身都不自在得很,仿佛已经被剥了衣裳,明明白白地展露于人前。
若说那档子事,便是她初次带他回大帐的时候,直接要了他,他也半分抵抗不得。
说到底,在这押解北上的队伍里,每日都有男子让官兵给欺侮的,凌虐致死的也不是没有过。用过了,便如破烂儿一般被抛开,连一声响都落不得。
相比之下,赫连姝终究不曾强要他,且几番救他,替他治病,若说百般扭捏,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仿佛极不识擡举的模样。
只是……只是想到要将自己像货物一般,献到别人面前,心里到底是紧拧着踏不出去。
眼前人盯着他脸色,良久,不屑地嗤笑出来。
“你瞧瞧,聪明和胆量,你占哪一个?要不是遇上本王,早死了八百回了。”
他一怔,也不知怎么就挨了她这样一句训,就见她站直身子,抻了抻筋骨,换上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
“行了,”她道,“还请罪呢。要没有本王好心,你让我连着骨头吞了,都不知道自己替人背了一口黑锅。”
他越发的听不明白,只愕然瞧着她。
“那火是有人放的,不关你烧纸什么事。”
“什么?”他满面震惊,几乎站起身来,“你如何知道的?”
赫连姝就摇头不已,像是对他的头脑很不抱指望。
“就你烧的那几张纸,还没能耐引起这样大的火来。”她道,“你之前在路上,生火做过饭没有?”
崔冉小心摇了摇头,“没有,我们是不许做热饭的,只瞧那些兵做过。”
对面哑然片刻,一摆手,不欲与他争这个。
“炉膛里烧柴,还得是小心引燃,要是柴的质地差,或是湿了,轻易还烧不着。”她冷笑着,“如今是什么季节,前几日刚下过雪,正是化雪最潮湿的天气,凭你那点纸灰子,就算有一张半张的飞出来,落在地上也熄了。你有什么本事,还能把一片院子点起来?”
“我……”
“本王叫你陪着去吃酒,是什么时辰?你那小侍人出来找你,又是什么时辰?你自己算明白了,再来和我说。”
他听她这样一讲,不必算,心里也陡然清明了。
他那一铜盆子的黄纸,绝不可能烧上多久的。便是真要失火,早在鹦哥儿出来寻他之前,就该察觉了,等不到酿成大祸。
只是他与鹦哥儿都慌张不已,这样简单的道理,竟都没能想明白。
赫连姝见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便更摇头发笑。
“这会儿回神了?”
他脸上羞愧,低声道:“是我不仔细了。”
“这还没有完呢。你也听你那小侍人说了,他走之前,院门可是落了锁的。”眼前人冷冷挑眉,“但本王昨夜瞧着,救火的人一窝蜂拥进去,可没费工夫找什么钥匙。”
他一惊,立时就道:“那便是有手握钥匙的人,潜进去放了火,却不曾锁门?”
赫连姝瞧着他,就笑了一声,“怎么,你结仇了?”
他亦是满心吃惊,兼带着愕然。
若说他还是皇子,那或许还有人图谋不轨,可他如今不过是一介俘虏,前些日子病得起不来身,与这府衙里的人都不曾打过照面。
好端端的,谁会潜进他的住处,费这样大的周章要他的命呢?
就听眼前人讽他:“说你蠢吧,你还不信。这种火折子落地都不一定能烧起来的天气,好端端的,哪儿就能起这么大的火?”
她道:“昨儿个夜里,本王敲打那县令几句,你还要替她求情。怎么着,今天就让人把脏水盆子扣头上了吧?”
崔冉让她说得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一晃神的工夫,竟像个小儿一般稚嫩可笑。
他怔了片刻,才犹疑道:“你是说,放火的是县令?”
眼前人哧地一笑,懒散甩了甩胳膊。
“本王可没这么说,不过你要是脑袋还没坏透的话,也可以猜猜。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杀人放火的事,还非得把黑锅扣在你的头上。还有……”
她忽地凑近过来,唇角带笑,眸子却冷得像霜。
“她想杀的,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个呢?”
崔冉紧靠着椅背,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又涌上诸多不解,搅得前两日还烧得昏沉的头脑,忽地又有些疼起来。
他们不过是因意外,在这座蘩乡城歇脚几日罢了,要不是赫连姝看他病得厉害,格外容情,或许前些天便重新启程上路了。
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缘故要对他们动手呢?
这时,却听外面院子里忽地吵嚷起来,像是一群人拥进来,七嘴八舌地嚷:“抓着了,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