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也不过是自觉丢了脸面,往回找一找场子罢了,并没有认真的意思。
崔冉听着,却轻轻眨了眨眼,非但不识趣地转开话头,反而迎难直上。
“你要是罚,便等我问完了,再一起罚。”他道。
眼前人倒被他闹得一愣,“干什么?”
他望着她,停顿了片刻,“你明明没有王夫。”
然后,就眼瞧着她喉头滑动了一下,脸上划过少见的无措神色。他只觉得,能看见她有这一天,颇为有趣。
她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意思,一个个的废话都那么多。”
他知道,她应当是猜到了,这事只能是兰因告诉他的。尽管他现在也摸清了她几分脾性,并不大担心她会因为这些事,就去罚人,但总是不好陷人于不义。
便轻咳了两声,强行将话头拽回来,“当初为什么骗我?”
赫连姝的错愕只是一闪而过,转眼便又恢复了那般漫不经心的脸色。
“好玩。”
他看着她,静默不言。
她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定定的,其中神色莫测。两厢对望,他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那要是本王告诉你,我并没有王夫,你会怎么做?”
这一句,倒是突然把崔冉给问住了。
他仔细地在心里考虑了一番,最终觉得,仿佛什么都不会有所改变。
他是陈国的俘虏,而她是北凉的皇女,他原本就是仰仗她鼻息而活的人。这一路上,是否收留他,待他是好还是坏,乃至于他的死活,都全凭她的几句话,本质上并不取决于他的所做作为。他能选择的,只是迎合与否。
那么,她有没有王夫,于他而言便没有什么关系。
他看得很清楚,自己是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事的。能在她身边,得她庇护,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就已经是很知足了。
“也一样。”他很老实地答,“你放心,不论你有没有王夫,我都会恪守本分,不会给你添麻烦。”
眼前的人板着脸,不说话。
他想了想,便又道:“听闻你府里有两个小侍,待我能下床了,会去与他们见礼,和他们亲善,往后安平相处,不会生出争端。”
赫连姝的眸子却倏地暗了一暗,仿佛闪过极大的怒气一般。
她猛地俯下身来,一下便罩在了崔冉身上。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急出声。
她将手支在他肩侧,像一头扑食的豹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诚然,她还是有分寸的,相比从前几次将他制得死死的场面,留了不少余地,并不压到他的伤处。奈何有伤在身,崔冉一动也不敢动,更无法挣扎逃脱。
他只能仰面躺在她身下,感受着她呼出的气息温热,扑在他的颊边,令人一阵忐忑。
“你,你不要乱来。”他声音里忍不住就露了怯意。
即便是身上好着的时候,他也受不住这个,何况如今动一动都疼,如果她要在这时候使性子,那真是要让她折腾死了。
她当真没有动他,只眯了眯眼,语气不善,“你就这么识大体?”
他不由得面露愕然,“不该吗?”
从前在宫里时,自幼耳濡目染,他最明白的,便是“识大体”这三个字。
往小里说,即便是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孩童玩闹,他也从不许与兄弟姐妹们争起来。因为他是嫡出的皇子,比旁人身上更添一重规矩,他若耍性子,丢的是中宫的脸面。
往大里说,那便是他的父亲,贵为君后,从不可失了分寸。他待后宫君侍向来宽和,处处显出风度,从不能够去争夺什么宠爱,因为嫉妒乃是大忌,是失德之举。
而他,在定下亲事之后,也几番被父后和教规矩的男官提点,出降后也要与驸马相敬如宾,礼待公婆,贤惠持家,不可善妒。切不可像他的两位舅舅一样,因为驸马纳小侍这样的事争起来,闹得鸡飞狗跳,极损皇家的颜面。
那他以为,他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皇子了,寄人篱下,便更应该谨小慎微,不添错处。
赫连姝却好像是磨了磨牙,几乎让他气笑了的模样。
“学的什么破烂规矩,”她道,“哪个混账教的你。”
他讷讷不敢言。
她应当是从金殿上回来,就径直来寻他,并没有换下朝服,此刻头上戴的,还是金珠与红玛瑙串成的发饰,流苏垂落下来,恰好拂在他颈间,一摇一晃的。
惹得他有些痒,又被那光华迷了眼睛。
她俯视着他,话音不紧不慢,却郑重其事,“这是你今天第二次招惹本王了,要是还有第三次,我不管你身上有没有伤,就地办事,疼死了也算你的。听明白了吗?”
崔冉被她说得,身上的伤处好像当真又有些疼起来,不由得往被子里缩了缩,神色却茫然。
“什么第二次?”
“本王进门的时候,你不是在和兰因说吗,在我手底下只求活命,不作他想。这也算一次。”
她脸色不悦,不像是在和他玩笑的样子。
他不由得愕然。这未免有些太不讲道理。
“那我要如何说,才合你心意?”
赫连姝却忽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
“本王的府里,不养闲人。我要是想要几个不声不响,锯了嘴的葫芦,去雇几个老头老婆子也是一样的,煮饭洒扫,还比你们能干很多。”
她道:“本王喜欢自己的男人为我争宠,明白了?”
崔冉狠狠一怔,在她轻飘飘的语气里,倒也摸不清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从前听闻,但凡是女子,都希望后宅里如花美眷,温柔解语,最好的便是相处和睦,不生事端。他倒没想过,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反其道而行之,好像唯恐府中不乱的人。
这人看着他,大笑出声,忽地从他身上起来,竟还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他躲避不及,一时噎住。
就见她自顾自地站起身,穿上大氅,擡步就往门外去。
“不逗你了,你睡吧。要是有什么缺的,就让你那小侍人大胆去办,不论是什么,都说是本王允许的就行了。知道了?”
说罢,也不等他答应,便推门出去了,徒留崔冉愣怔半晌,回不过神来。
世上竟还有这样新奇的人呢。
屋子里安静下来,他的困意倒是渐渐地有些上来了。本就是在金殿上受了一番惊吓,又挨了鞭打的人,精神损耗得极厉害。他原想闭目养神的,不知不觉间,竟真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暗了。
身上又被加盖了一床被子,捂得他全身暖融融的,甚至有些许的发汗。鹦哥儿在屋里,搬了个小凳子坐着。
见他有动静,很是高兴的模样,“公子饿了吧?我把饭端进来。”
崔冉刚睁眼,其实并觉不出饿来,但没来得及唤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去,不出多时,又捧着托盘回来。
步履极轻快,比平日里还要利索些。看脸色,竟有些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的轻松。
他心里颇为疑惑,只是养病之中,精神短些,也没问出口,只由着鹦哥儿扶他起来,靠坐在床头,又将托盘端到床边。
他一眼瞧过去,便愣了一愣。
里头摆着两个碗。
一碗是肉汤,不像北凉人平常喜好的浓重口味,炖得微微发白,干净又清淡,火候很足,倒像是南边的做法。
另一碗是白粥,简简单单的,米粒都被煲得绽开,显然也是在火上煨了许久的。
他垂眼望着,一时竟说不出话。
只有鹦哥儿在旁边忙着道:“公子你快尝尝,都是厨房里一直温着的,这鬼天气,一会儿就凉了。要是你手上没力气,我喂你也行。”
他接过勺子,只轻声问:“是谁让做的?”
“还能是谁,”床边的人就撇了撇嘴,“殿下吩咐的,说是要做出陈国人养病时候喝的,汤汤水水的模样。厨房的人哪儿知道这个呀,她们一辈子也没往南边去过,都快把头皮挠破了。要是不好喝,你可得担待着点。”
他说得眉飞色舞的,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凑近过来,压低声音,“不过,你在殿下跟前可别提,我瞧着,她不大愿意让你知道的模样。”
崔冉沉默着,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
对面见他不动,又忙着催促,“你趁热尝尝吧,也别白费了她心意了。”
他才举起勺子,缓缓入口。
肉汤鲜美,白粥清甜,虽然不如陈国宫中做得细,但在这北凉人的地界上,显见得是花了心思了。何况他自从离开京城,从未再尝到过合家乡口味的食物,此刻入口,无异于珍馐。
他像吃得很急似的,一连舀了好几勺,便听一旁的鹦哥儿忽然道:“哎,好好的吃着饭,公子你别哭啊。”
他一怔,才发现眼下已经微微湿了,匆忙擡手按了一按。
鹦哥儿在床边望着他,就作势轻叹,“瞧公子吃得高兴,那殿下让我带的话,大约也是不用说了。”
崔冉手上停了一停,喉头微堵,话音倒还是淡淡的,“她还有什么要说?”
眼前的人皱着鼻子,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好像这话转述出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她说,让你爱吃哪样就吃哪样,既然如今按着陈国的习惯,都替你办来了,就不许再矫情,要多吃东西,安心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