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到阁子前面,鹦哥儿便很自然地去推门,不料刚一擡手,门“哐啷”一声,竟从里面开了。
门后面现出一个人来,见了他们,也像是出乎意料。
崔冉吃了一惊,没曾想过,这一路上过来都没遇见什么人,偏偏是这会儿凑了巧,都在这小小一方阁子里撞上了。
他不由得就有些窘迫,觉得自己唐突给人添了麻烦似的,后退了两步,忙着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对面有那么一小会儿没说话。
他低着头,也能感到对方的目光雪亮,落在他的身上,直白地审视着他,半晌,才冷冷开口:“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顿时就更窘了。
他也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是说得多了,一是自己脸面上挂不住,二来也不合适。毕竟不论是被虏获的陈国皇子,还是赫连姝身边没有名分的男子,哪个也不光彩。
于是只含混道:“我是几日前刚来的,还未及拜会阁下。不知您是……?”
那人凉飕飕地扫他两眼,唇边就浮起冷笑。
“你就是那个陈国的男人吧,也就你们一天天的扭捏,连说个话都不痛快。”他道,“我叫那尔慕。”
崔冉便忍不住一怔。
他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赫连姝的另一个小侍,在她身边的年头最久。鹦哥儿平日里喜欢与人闲话,常打听回来一些小道消息,这里面的渊源,他倒还是知道的。
赫连姝是可汗的小阏氏所生,而那尔慕的父亲,就是在小阏氏身边伺候了多年的侍人,很得信赖。他在年纪还不大的时候,便由小阏氏做主,让她收在身旁了。
因着这一层关系,他在王府里的地位向来高些,寻常下人没有敢招惹他的。渐渐地脾气也跟着见长,颇有些骄横跋扈。而赫连姝并不大在意这些事,向来不管束他。
于是,王府上下都懂得看眼色,虽然他只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小侍,实际却顶得上一个管家的侧夫了。
前些天见过的兰因,也一向是避其锋芒,对他多有谦让的。
这些,崔冉都在鹦哥儿关起门来说的小话里,拼拼凑凑地听明白了。
唯独没有料到,会在今日猝不及防地撞见。
“久仰了,”他温顺道,“前些天没能出门,是我的不是,本想着这几日就前往拜会的,没想到这样巧,在这里就遇见了。”
这话说得,已是十足谦逊了。
他身为皇子的那些年,何曾这样与人说过话。
对面瞧了他几眼,却没有领情的意思,只讥谑一笑,“怎么的,听说那天你在金殿前面挨了打?”
他闻言颇为窘迫,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是,让你见笑了。”
“能让大可汗亲自下令,这是你的福气,一般人可学不来。”那尔慕抱着双臂道,“不过,这么快就能出来走动了,看来伤得不怎么要紧吗。”
他拿眼角睨着崔冉,“前些天殿下老往你房里跑,我还当是伤得多重呢。”
崔冉抿了抿唇,只觉有些难办。
素闻此人仗着赫连姝的宠信,还有与小阏氏的那一重关系,脾气颇为乖张,今日一见,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按理说,男子之间的这些纷争,他从前在后宫里,即便没有亲身卷进去过,耳闻眼见,总也是知道不少的。
后宅里的人,望见的永远只有这样大的一方天空,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一个个的心都只系在妻主一人身上,横竖是一点盼头。互相之间难免起些龃龉,也是常理。
只是,陈国的男子听惯了礼教,尤其名门贵族之中,哪怕要争,也是放在背地里。一旦闹到了台面上,鸡犬不宁的,便只是丢自己的脸面,让妻主厌烦罢了。
北凉人却不同。
他们泼辣直爽,有一说一,半分含蓄也没有,这就让他一时很招架不住。
他只能道:“多谢阁下关怀,如今已经不碍事了。”
这一句,原是为了客气,不愿与对方正面交锋的。
眼前人却显然不领他的意,反而“嘁”的一声,笑得眉梢眼角尽是冷意。
“别在这儿拿腔拿调的,我听不明白。”他道,“不是都说你们陈国人最讲礼仪吗,听说你们的后院里,晚来的得管先来的叫哥哥,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他悠闲盯着崔冉,“我伺候殿下,可比你早太多了。”
崔冉的眉心忍不住蹙了一下,又极快地展开。
他听见身旁的鹦哥儿轻轻抽了一口气,似是有些不忿,无奈在这样的人面前,也不敢莽撞开口维护。
他瞧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得意,沉默了片刻。
若说委屈,他沦落到眼前的地步,早已没有什么是忍不得的,和先前在北上途中受过的欺辱相比,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没有什么好挂心的。
横竖只是口头上服个软,既不落多少颜面,也不损一块皮肉。
但是,也不知怎么的,他忽地就不情愿了。
要说是因为他从前身份高贵,如今在这里唤对方一声哥哥,折辱了他,仿佛倒也不是。只是他一想起,他归顺在赫连姝的身边,却还要和她的小侍以兄弟相称,心里便极是不舒服。
自然,这一份无端的别扭,他是万万不能在对方面前显露出来的。
“我岂敢这样,”他低着头道,“你在王府里年岁已久了,身份自然非比寻常,而我只是一介俘虏罢了,身份再低微不过,怎能配得上如此相称?”
那尔慕看着他,挑了挑眉,像是对他的做小伏低颇感到意外。
“哟,倒还挺懂规矩。”他轻哼道,“这样说来,倒也是。”
天气终究是冷的。王府建得又宽阔,没有什么遮挡,稍有一阵风过,便直直地扑在人的脸上身上。
先前走动着的时候,尚不觉得什么,此刻站在阁子外面,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崔冉便觉得身上有些冷了。他的伤未痊愈,原本就虚着,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毫不意外地,就被对方盯了一眼。
“这才多大点风,就受不住了?”
他只能微微苦笑,“是我身上不济,让你见笑了。”
一旁的鹦哥儿憋了半天,没敢声响,这会儿终究是按捺不住,小声道:“请郎君恕罪,我们公子身上还带着伤,受不得冷,您容我扶他回去休息吧,改天再来拜访您。”
相比他平日伶牙俐齿的模样,已经称得上是相当小心,不留一点把柄了。
那尔慕却全然不吃这一套,像没听见似的,口中“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你们陈国的男人,当真是跟娇雀儿似的,也就是大可汗仁慈,肯留你们。我是不明白,留着能有什么用的。”
他说得难听,崔冉也不好与他争,只低垂着眉眼,一味避其锋芒。心里盼着,让他嘴上痛快几句,也就罢了。
眼前的人却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地一笑,“我们凉国的孩子,从小可都是不惯着的,从会走路开始,就得帮着家里干活,五六岁就在草场上放羊的多了去呢。干多了活,身子就好,什么病什么痛都没有了。”
他望着崔冉,道:“要不要我给你出个主意?”
崔冉一怔,便从他的脸上瞧出了些不祥的意味。
只是对方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非要等着他应声一般,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问:“是什么?”
“当然是干活了。大冬天儿的,越是躺在屋子里,缩手缩脚的,才越冷。只要干起活来,活动开了身子,那是雪地里穿着单衣都不要紧的。”
那尔慕说着,擡头望了一眼天色,笑得很是明快。
“这个时候,正好该给殿下的马添草料了。”
他此话一出,没等崔冉有动静,一旁的鹦哥儿已经忍耐不住了。
“郎君,咱们公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殿下也特意吩咐了,让好生休养着。”他话音里难免带上了几分心急,“如今连行动起来也费力,何况是干重活呢。”
这一说,便惹了对方不痛快。
“要是真动不了,不该安分躺在床上吗,还跑到外面瞎转悠什么呀。”他冷冷道,“怎么,你是在拿殿下压我?”
崔冉见鹦哥儿还想再说,连忙递了一个眼神过去,极轻地摇了摇头。
“请你不要动气,他绝非此意。”他道,“只是我如今身上有伤,行动不利落,只怕没能将事情做好,反而添乱,那便不好了。”
对面这才笑了一声,仿佛很乐意见他句句示弱的模样。
“没关系,这种杂活,就是王府里最蠢笨的下人也能做,我觉得你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他原本就生得很明艳,此刻望着崔冉,越发笑得眼角眉梢尽是媚意。
“我这不是,替你找个发汗驱寒的法子吗,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