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尔慕却丝毫不理,“谁还没有头一回呢,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着,还要向那妇人道:“你来,我有事交代你。”
不过多时,马厩里就只剩下崔冉一个人了。
他望了望低矮昏暗的马厩,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
那尔慕看起来骄横泼辣的一个人,什么心机也掩不住,都挂在脸上,倒难为他在这里心思细,还特意将管事的妇人支走,以防有人帮了他,让他落了轻松。
他不过是一个俘虏,让赫连姝捡回来的人,竟也能令人如此忌讳。
北地的天暗得早,冬日里,酉时初就黑透了,马厩里又阴暗,也不点灯火。若要做事,便要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加快动作,不然越往后拖,越不方便。
他硬着头皮,向里面走去。
马厩里热烘烘的,尽是马呼出来的热气,挤在狭小的围栏之间,倒是比外面要暖和上不少。只是气味不好闻,既膻且臭。
他将衣领向上扯了扯,忍过胃里那一阵翻涌,走进去,一眼就瞧见了赫连姝平日里常骑的那匹马。
马也认得他,吭哧着鼻子,向他甩了甩头,不像是很欢迎他的模样。
他心里道,这大约还是记得初见之仇。
那时候,他畏赫连姝如虎,被她扯上马挂在前面,颜面扫地,也不敢与她争什么。自己摸索着下马时,还笨手笨脚地扯了马鬃,惹了这马好大的不乐意。它如今瞧见他,有些意见,也是很应当的。
他不由就有些懊悔,要是早知道有今日,他在途中一定同这马好好打交道。
自从被赫连姝带在了身边,这一路上,但凡是赶路的时候,他都是坐在运物件的车上,随着车走。只因一来,他不会骑马,二来,以赫连姝的脾气,绝不可能带他共骑,让军中的其他人瞧见了,也不好看。
再加上他见了高头大马,总有些发憷,从不敢往跟前凑。
所以,他和她的这匹宝贝坐骑,着实是没有什么交情。如今想来,十分唏嘘。
假如当日里忍着害怕,和它亲近几分,想来如今便好办许多。只可惜,眼前后悔,也是没有用的了。
干草在墙边,是事先预备着的。
他走过去,抱起一捆在怀里,立刻就被呛得咳了几声。枯黄的草尖干硬,很是扎人,有支棱出来的几根,拂在他颈间,惹得他浑身都难受。
他将草扔到食槽里,马打了个响鼻,擡头瞧瞧他。
“吃吧。”他小声道。
马的眼睛乌黑,又圆又亮,打量了他两眼,才低下脖子去,不紧不慢地开始进食。舌头一伸一卷,就将干草吞进嘴里,咀嚼的动静颇大。
他握着手里的毛刷,不由得有些紧张。
刷子是方才那妇人给他的。她只来得及粗略交代几句,便让那尔慕给喊走了,临走前一步三回头,极是不放心的模样。
崔冉自己也觉着,心里很是没底。
他往马跟前一站,小腿肚子就忍不住微微发抖,还刷马呢,说出去可不要笑坏人了。
无奈,那尔慕说了,他晚些是要来查看的,要是到那时活还没有做完,少不得又要惹他一阵冷嘲热讽,还不知能生出多少事端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那个,”他将毛刷握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我趁你吃草的工夫,给你梳一梳毛,应当没事吧?”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是疯了。
他竟有一天,好声好气地在这里同一匹马商量。要是让赫连姝瞧见了,必定要大肆取笑他。
马吃着草,翻起眼睛看了看他,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瞧不出究竟是乐不乐意。
他掂量了片刻,便权当自己是已经打过招呼了,举起刷子,就轻轻地放上马鬃。
赫连姝的这一匹马,保养得很好,虽然一路上行军艰苦,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喂得膘肥体壮,毛发油亮。
平日里得空闲的时候,她也会亲自动手侍弄,崔冉远远地瞧见过。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坐骑是很上心的。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马也有些随她的脾性,性子高傲,对旁人颇有些不服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它不大待见自己,以至于见了它,就像见了另一个不通人言的赫连姝一样,很有些慌张。
“我会轻轻地来,你可不许凶我。”他小声道。
然而,刚顺着马鬃梳下去,就发现这比他想象的更难。
马鬃瞧着油亮顺滑,其实底下还是藏着打结的地方。他一梳之下,卡了一卡,也不知是马吃痛,还是只嫌他打扰了它吃草,顿时就很不乐意地甩起头来。
他一慌,忍不住倒退了两步,毛刷就脱了手,不上不下地挂在马脖子上。
“哎,你别乱动。”他急道。
说着就要重新靠上前去,将毛刷取回来。
可那马却显然不听他的话,头甩动得厉害,一时之间,让人难以近身。
他额上微微冒了汗,心说往日里瞧着赫连姝做这些,并没有那样难,怎么轮到自己头上,便一件都办不成了。另一面,却也不愿在这里束手无策,一会儿让那尔慕来了,又看他的笑话。
他咬了咬牙,横下心来,一下抢上前去,抱住马脖子,硬是将毛刷夺了回来。
刚要松一口气,马却极不耐烦了,忽地仰着头鸣了一声,马蹄踢踏,竟像要朝他身上蹬来。
崔冉没忍住,慌得连退几步,“啊”地一声惊叫出来,一下撞在旁边的围栏上,震得手臂生疼。
倒抽凉气的当口,却听外面有人问:“出什么事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但并不像是先前管事的妇人。
他怔了怔,没来得及答,就见一人快步进来,见了他,远远喊道:“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方才整个人紧绷着时,倒不觉得什么。此刻让人一问,才觉得眼眶陡然一酸,仿佛百般委屈都往上涌。他用力抿了两下唇,才没有在陌生人跟前掉下泪来。
“我没事,”他低声道,“让你见笑了。”
对面是个中年女子,生得矮小,面貌倒像是老实忠厚的,且是个热心肠。说着话就走上前来,瞧了瞧这副情形。
“小郎君,你这是要刷马?”
崔冉脸上极惭愧,“正是,只是我笨手笨脚的,反闹了笑话。”
“可别这么说自个儿。”女子笑眯眯的,“你这样清清秀秀的小郎君,怎么是干这等粗活的材料,可不是要让马吓坏了。”
说着,就拿过他手中毛刷,“你不要动了,我替你做了就是。”
“这如何好意思?”
崔冉羞得不行,忙不叠地要拦她,又顾及着男女有别,并不好真的伸手拉扯对方,一时之间,就显得很是笨拙。
“你自有你的事要办,怎么好耽误你的工夫。”
对方却毫不在意,说话的当口,手上也没歇着,已经十分自然地刷起马来。
“我是替王府送木柴的,今日的份已经送进去卸下了,这不,正赶着车往外去呢。”她道,“没想到走到这儿,忽地听见你喊叫,我猜想着,多半是马发起脾气来,要踢人了。”
她的动作很是娴熟,既轻巧,又利落,崔冉也瞧不清里面的门道,只觉得这匹马在她手中,仿佛改了一个性子一般,很是顺从。
瞧着它缓缓眨眼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享受。
“阁下竟有这样的好本领。”他由衷地赞道。
女子听了,便笑得合不拢嘴。
“这般客气,我实在担当不起。”她和气道,“这是我的老本行了。我从前跟着我们家大人的时候,府里几匹马,全由我侍弄,这么些年,早就是熟能生巧了。”
崔冉听出了她话中的隐情,却也不好问,她既是从前在官员家里做事,怎么如今又到了沿街送柴的地步。
只客气道:“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不料,对方听他这样说,却失神了片刻,随后才慢慢叹了一口气。
“小郎君折煞我了。”她道,“你有所不知,我原是陈国人,是国破之后,伺候着我家大人,一同被押解到白龙城的。如今只能做些微末活计,赖以谋生。其中辛酸,实在不足道。”
崔冉闻言,立时怔在当场。
女子见他这般,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让你见怪了。我们这些人,本该是低着头做人的,不该来惹人的眼。”
不说则罢,一说这话,他的眼眶顿时红了。
“阁下这样说,岂不让我无地自容了。”他忍着喉头哽咽,颤声道,“我也是陈国人。”
想来,该是因为他如今身上的衣裳,皆是赫连姝替他置办的,都是北凉的式样。虽然他不梳发辫,容貌也并不与北凉人相似,但身在这王府之中,让不明就里的人来看,却也不会疑心他的出身了。
就好像曾经那样大的陈国,好像只是一夜之间,就让北凉人给改换了江山。
故国之人,相见不识。
他眼中含泪,心底悲戚,女子望着他,亦仿佛极震惊的模样。盯着他瞧了片刻,忽地一下,倒头便跪在地上,倒将他吓得不轻。
“小人拜见九皇子。”
她的声音并不敢大了,唯恐让旁人听见,只面上神情郑重,毫不作假。
崔冉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你如何认得我?”
女子跪得笔挺,尚未答他,先自报家门,“小人名叫安子,乃是沈尚书身边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