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赫连姝身边的时候,她终究是没有忍住,低声唤住了他,“你怎么了?”
声音缓和,甚至称得上是好声好气,与她平日里那股高傲飞扬,只管自己高兴的口气相比,简直是大相径庭。
崔冉听着,却只淡淡苦笑。
“我哪里怎么了。”他道,“既然如今我的差事也做完了,嫌疑也洗脱了,那自然该早些回房,哪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不看她,继续向门边走,“难道你愿意留在这马厩里过夜。”
身后沉默了一刻。
他将要跨出门边的时候,只闻脚步声响,没来得及躲避,手腕就让人紧握住了,硬生生将他扯得停下来。
“崔冉!”
他望着眼前的人,微微怔了一怔。
赫连姝的脸冷着,在夜色里也看不大清,只一双眸子亮得逼人,像将天上的星星都收在了里面似的。
她喝了他一句,也没有接下来的动静,只肩头轻轻起伏着,带得大氅的毛领也跟着一起一伏,出锋的毛尖微微发着颤。
他听见她呼吸粗重,像是扑食前的猛兽,蓄势待发的那一刻。
听得他心里忍不住一慌。
要是在平时,他此刻就该软下声调,不该再激她了。她是个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与她硬来是不明智的。
但是今日,他只觉得心底里憋着一股气,不好升上来,却也降不下去,盘旋难消,搅得心里酸胀,极不是滋味。
“有事吗?”他擡了擡手,盯着她放在他腕上的那只手。
赫连姝皱了皱眉,神色像是有些犹疑。
“生气了?”
他看着她,忽地一下,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甚至有些想要发笑。
从前有一阵时候,他既对她怕得厉害,也知道她因为玉佩一事,心里忌讳他。因而,他从不认为,他会长久地留在她身边。他想,她无非是在行军途中,图他一时新鲜,到了白龙城,还是要各走各路的。
直到那夜在军帐里,她喝醉了酒,将他按倒在军帐上,逼着他不许跑,后来,又在金殿上不惜争锋出头,将他护下来。
他才肯相信,她待他,还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
若是称之为喜欢,怕是也让人笑痴傻。但是,至少在她的身边,他不会让除她以外的人欺负了,只要他循规蹈矩,没有大错,就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他确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今日,这算是什么呢。
她身边的一个小侍,便可以将他羞辱到地底下去,说了多少的难听话,将他赶到马厩里刷马,犹嫌不够,甚至要将通奸的死罪扣在他的头上。
而赫连姝她,虽是申斥了对方几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什么惩戒也没有,便这样轻拿轻放了过去。
果然,就像那尔慕说的那样吧,他在她身边多年,自然是恩爱的,她怎么会因为这样一些事,就与他计较。
他哪里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不过是心里堵得慌,像被刺扎了似的。
“我没有,”他抽回手,“我要走了。”
说着,一低头,就绕过她往门外去。
刚走出没几步,眼前一暗,她的身形突兀地挡在跟前,衣领上的毛险些便要碰到他脸上。
他急站住,后退了一步,绷着脸,“你做什么?”
赫连姝盯着他,脸上瞧不出什么。
“本王背你回去。”
他擡头看了看她,只觉得既迷茫,且可笑。
“为什么?”
“不是被马踢了吗。”
他唇角微微扬着,眼眶忽地泛上几分热意,心底里酸得难受。他没忍住,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也分不清是自嘲,还是什么。
“没有踢到实处。”他道,“不碍事。”
这人却站在他身前,挡得严严实实,他的脚步刚一擡,她也跟着动。仗着身手比他矫健,将他拦得无路可走。
崔冉几乎有些恼火了。
只是碍于寄人篱下,承她恩情,无法不管不顾地发出来,话音里却免不了带了几分硬气。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难得这样拔高嗓音,很不合他受到的礼教。在夜间少人行走的道路上,格外响亮清晰。
刚一喊出来,自己心底里倒也有些虚了。毕竟他面对的是赫连姝,杀人如流水,从来说一不二的主。
她望着他,却并没有动气,只是神色晦暗,有些辨不分明。
静了片刻,才道:“你的伤没好全。”
崔冉闻言,却只觉得心底越发苍凉。
那又如何呢,她也不会为了这,就将那尔慕给责罚了。与她多年宠信的人相比,他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在她府中借宿的人罢了。
他既认得清自己,她又何必来与他说这些多余的话。
“不劳你费心了,”他轻声道,“没有什么妨碍,回房再上些药就好了。”
见她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甚至还略感好笑地弯了弯唇角。
“我的伤在身前,你要怎么背我?岂不是要让伤处更疼了。”
赫连姝像是真没有想到此节,不禁微微愕然,显出两分平日里不会露出的无措。
他瞧在眼里,忽地只觉得心里很痛快,哪怕这种痛快更像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不必为我操心了,请你让一让。”他道。
面前的人望着他,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与她僵持了片刻,也不知道她这突如其来的执拗,是从何而起,只摇了摇头,打算从她身边绕过。
不料刚一动,这人忽然探身过来,将他往怀里一带。
他如何挣得过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身子便腾了空。
“啊。”他本能地惊呼了一声,“你放开我。”
赫连姝像是没听见似的,挪了挪手,将他抱得更牢了些,返身便往回去的路上走。昂首阔步,好像怀里并没有抱着人一样轻松。
他既急,且气,但受制于人,又不敢毫无顾忌地踢打,只兀自气得眼尾发红。
“你这算是什么?”
这人垂下眼,淡淡瞥他一眼,“你不是说伤在身前吗,那本王抱你,总没有问题了?”
他没有料到,她这样耍蛮充横,一时之间,竟没有话能顶她。只是心里盘旋的气夹杂着委屈,越演越烈,怎么也息不下去。
这算是什么场面,是她心里也知道,让他受了委屈,但又不舍得责罚她的小侍,才在这里向他示几分好,当做是对他的补偿吗?
便像从前在宫里,主子为了自己的算盘,明面上让下人背了黑锅,受了委屈,背地里又想起笼络人心来,再施以小恩小惠,使下人继续忠心地当差。
他何须这个。
他一路上,也没有话同她说,直到回到屋里,她把他放到床沿上。
屋里点着灯,燃着暖炉,却没有人在。他瞧了一眼,便明白了。
鹦哥儿走得那样早,想必是提前回来,打点好了一切,又躲出去的。无非是知道,赫连姝定要和他纠缠,不愿意来碍这个事。
他的机灵,向来是头一份的。
赫连姝放下了他,将他看了几眼,眉头微微紧着,“还在不高兴?”
他听着,反而越发气闷,眼尾红着,偏开了视线,不想看她。
“你请回吧,”他道,“我要上药了。”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只走到一旁的柜子前,亲自取了药罐回来。也不交给他,只握在手里。
崔冉抿了抿唇,一伸手,“给我吧。”
没说出口的意思,便是你可以出去了。
赫连姝被他这样生硬地往外赶,也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在他床边坐下来。
“我替你上。”
“你……”
崔冉一时哽住,只觉得血都往头上涌,脸一瞬间就涨红了,竟有那么一会儿,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睁大了眼睛盯着她。
面前的人倒像是波澜不惊,神色淡然。
“你笨成那个样子,做什么能成。”她道,“你那小侍人不在,本王勉强动一动手。你放心,这种事我做多了,没人比我熟。”
崔冉听着她的话,眼眶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红,简直像是刚捣净了,还没往匣里装的胭脂,红嫣嫣的,且带着湿气,好像下一刻就要沁出来一样。
“又哭?”赫连姝怔了怔,低声道。
并不带着嫌弃,像是有意缓和气氛的意思。
崔冉却被她招惹得,忍了许久的委屈忽地就升了上来,开口的一刹那,声音里就带了哭腔。
“我便是笨,什么都做不成,说不了好听的话,也学不来别人的聪明。我占着你王府的屋子,受了你的恩情,还喜欢哭,招你讨厌。我都知道。”
他仰着脖子,泪水从眼角滑下来,一直淌进鬓发里,脸上湿漉漉的,分外狼狈。
“你就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要再来招我,行不行?”
赫连姝在他面前,像是狠狠地愣了一下,身形都僵着,眼里写满惊愕。他望着她的神色,唇角忍不住扯了一扯,好像苦笑的样子,却比哭还难看。
他便是这样,软弱,又矫情,专会与人与己过不去,说好的寄人篱下要低头,任凭什么委屈都能受,这会儿却又心里堵得发慌,翻来覆去都是刺。
活该他让人取笑。
赫连姝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伸手,在他眼角擦了一下,笑得有些不是滋味。
“哭这么凶。”她沉声道,“真这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