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以为她心里多看得起你?”
“我不敢这样妄想。但是,在金殿之上,是她执意讨要的我,也作不得假。”
崔冉说这话时,眉目清朗,甚至唇边还带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他便眼见得小阏氏深吸了一口气,一连倒退了几步,亏得身后的小侍抢上前来,一把扶住。
“您别与这样的人动气,小心自己的身子。”
小侍一面劝,一面也不由得倒吸凉气,“他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王府里当家的主子呢。”
他脸色清冷,眼看着对面挑唆,不发一言。
“反了天了,”小阏氏被扶着重新坐下,用力地拍着桌子,“瞧瞧,这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他在身旁一连声的劝慰中,气得脸色紫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怒发冲冠。
“这样的狐媚子,要是留在老三的王府里,迟早要惹出通天的大祸。本宫绝不能容他!”
后头的两名婢女闻言,不待他再下令,便要动手来扯崔冉。崔冉紧咬着牙关,任凭她们生拉硬拽,目光只直直望向座上的人,半分也不躲避。
那厢小阏氏就更是怒气冲冲,“你们看看,他这副模样,难道还要将咱们吃了不成。”
他忍不住牵了牵唇角,忽地竟笑了一下。
方才有一阵,他当真觉得,自己既愤怒,且委屈,尤其是对方刚开口说,要让人将他卖去花街的时候。即便他如何有错,给赫连姝添了麻烦,也没有到了要被这样折辱,不给活路的地步。
要说此间,没有那尔慕与他父亲的功劳,他实在也是不信的。
他以为,他会一面恨得入骨,一面又为此后未知的命运而惊慌不已。
然而真走到这一刻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远不如想象中激愤,反倒是忽地从心底里,升起某种怅然若失的心绪来。
这种感受极怪异,像是一股暖意,夹杂着酸涩,蓦地涌上他的眼眶,他一时没忍住,眼角便微微湿了几分,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他只是忽然想起,那一夜,赫连姝掌心的薄茧轻轻滑过他的脸。她向他说:“等着本王回来。”
也不知道当她回府,得知此事的时候,会是如何作想。
他在这个当口,竟还有心思,抿嘴轻笑了一下。以她的脾性,大约是又要生气了,只是这一回,他看不着罢了。任凭她有多大的脾气,也别冲着他发了。
说来也是唏嘘,当初他刚遇见她,对她既畏惧,且提防,只想着躲她远远的,不要与她生出什么纠缠。如今转了念头,真想安安静静留在她身边时,却反而不能够了。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他让两名婢女从地上拖起来,还未转身向外走,却听门边有人扬声问安:“四殿下,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屋内众人闻声,皆擡眼看去,就连拉扯着他的婢女,手底下也不由得停了一停。
来人年纪很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模样,还是一名少女。眉目之间,与赫连姝颇有几分相像,只是脸颊丰润,笑盈盈的,顾盼间还透着青涩。
她步履轻快,进得门来,看一眼里面情形,面露诧异。
“爹爹,”她向着座上道,“这人惹您生气了?”
崔冉不费什么工夫,就明白了她的身份。
四皇女,赫连媖。先前在金殿上,他也远远地瞧见过一眼,只是没有交集,容貌便也记得不大真切。
没想到,她偏赶在这个当口来了。
她虽年纪还轻,到底也是半大的皇女,将要长成人了,后宫之中,终究还是有些避忌在的。那两名小侍也不敢多留,当即起身,两面互相见了礼,寒暄几句,也便寻了由头告退了。
只余下小阏氏,见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好歹是面色稍霁,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嗯,这个下人坏了规矩,爹爹正要罚他。”他轻描淡写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今日得空,刚从射箭场上下来,就想着来看望您。怎么,您倒不欢迎女儿了?”
赫连媖显然是个活泼性子,嬉嬉笑笑的,竟不往他身旁坐,反而向着崔冉走过来,且仔细端详了几眼,像是颇为好奇的模样。
“看他的打扮,不像宫里的下人。”
既是主子有话要问,仍将他不上不下地架着,便显得场面很是难看。那两名婢女很懂眼色,手上一松,就将崔冉掼回地上,自己垂首站到后面。
崔冉的身子骤然落回去,没有地方可以凭靠,膝头便重重撞在了地上。虽是隔着一层地毯,仍是被底下的砖地磕得生疼。
他极轻地蹙了一下眉,低声道:“奴给四殿下请安。”
“嗯。”对面眯眼笑了笑,算作是受下了,转头问,“爹爹,他是什么人呀?”
小阏氏的脸色就显得不大自在了。
“你难得来我这里一趟,倒是专想着管这些闲事。”他道,“不过一个犯了错的下人,也值得你操心。”
赫连媖却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不悦,只盯着崔冉瞧。
“我只是看着,他与我前些日子纳的陈国皇子,长得倒有几分像,才忍不住白问一句罢了。”
面前人的神色就越发不虞。
“是,就你一个有眼力见儿,偏在这些不该你管的事上留心。”他半是嗔,半是斥,“这就是赏到你姐姐手上的那个,可不就是一窝里养出来的吗。”
他从眼角将崔冉狠狠剜了一眼,道:“这些陈国的男人,一个个长得妖妖调调的,活脱是山里跑出来的野狐貍,活该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崔冉低着头,任由他骂,只当这些难听话是耳旁风。
赫连媖在她父亲面前,却并不畏缩,仍是笑盈盈的。
“也没有您说的这样吓人。”她道,“我瞧着,我身边那个名叫崔容的,挺乖巧懂事的。正好我府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人,我还想着,不如明年擡举了他当侧夫。”
“胡闹!”小阏氏双眼一瞪,几乎要拍案而起,“有本宫在,你想都别想。”
她撇了撇嘴,“我不过顺口一说,爹爹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你是我凉国的皇女,多少贵族大臣的儿子等着你挑,你偏要去搭理那些没脸面的。”小阏氏的模样,近乎痛心疾首,“一个被俘虏来的男人,也配做你的侧夫?”
他气得脸色发青,“要是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本宫便该同大可汗闹上一闹,做什么非要将这些龌龊的陈国男人带回白龙城来。搅得本宫的两个女儿,全都昏了头,让人看笑话。”
他面对自己的女儿,终究不如对着崔冉时,那样尖刻冷酷,只是嘴角绷得紧紧的,摆出半分也不容商量的模样。
“只要本宫还在,你们想都别想。”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什么。”赫连媖在他身旁坐下,软了声调,“您瞧,我难得来一趟,倒把您给气成这样。”
他二人是说者无心,崔冉跪在跟前听着,心里却兀自不能平静。
金殿一别,再未相见,他是此刻才知道,他的弟弟崔容,原来是被送到了赫连媖的府上。
他望着眼前笑容满面的少女,心里倒是稍为松快了几分。瞧她的模样,应当是个脾气好的,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崔容在她身边,倒像是没有吃什么苦。
他当初未能应允柳月白,让赫连姝将他的儿子一同庇护,心中总难免有些亏欠。如今这般,倒也稍感安慰。
只是,她方才说,她是瞧着他与崔容长得有些相像,才忍不住多问几句。
他瞧着她的笑脸,不由得生出几分困惑。
其实,他与崔容虽是兄弟,相貌却并不近似。别说是她了,就连让他自己来看,也瞧不出几分像来。
所以……莫非她所言是假,专程来救他才是真?
仿佛是应证他内心所想,赫连媖扭过头去,似乎不经意道:“爹爹,说了半天,这三姐府里的人,您打算怎么罚啊?”
小阏氏让她先头里气得,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要将女儿的侍人发卖到花街,这样的事,终究不怎么光彩,在另一个小女儿面前,也是不大好意思提的。
他只道:“你就别管这样多了。既然你来了,先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叫她们把人带下去,稍后再说。”
赫连媖却不依。
“爹爹,您要打要罚的,不如都在眼前发落了吧,正好我在这儿,还能做一个见证。”她道,“您和三姐的脾气,我都是最清楚的。您这会儿要罚她的人,万一罚得重了,没准她还要找您说理来。”
她嬉笑着,挤眉弄眼,“要我说,您就算是生气,也别下手太重了。差不多意思一下,也就得了。”
听得小阏氏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今日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管教我这个爹爹来了?”
话音刚落,不待她再搅浑水,却听外面宫人扬声通传:“三殿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