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没有鲜花,这类簪花都是用丝绢做的,颜色鲜亮,或有精巧些的,底下也缀流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年节里图个喜庆,男子不用,皆是女子插戴。
从前在宫里时,每到年关,上至他的母皇,下至内廷的小宫女,都要同乐。六宫中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花团锦簇,那是独属于女子的明艳姣好。
只是,将这般场景移到了赫连姝身上,就忽地令人很难以想象。
而摊主见他定睛细看,越发一个劲儿地招徕生意。
“郎君您瞧瞧,我不和您夸海口,我这儿的簪花可是街上独一份的漂亮。您买了回去,保管妻主和女儿都喜欢,都得夸您贤惠会采办。”
鹦哥儿没忍住,笑着就叱她,“你可别胡说,咱们公子这样年轻,哪里就像是有女儿的了?”
对面的弯转得也快,立刻就堆起笑脸道:“原来是新婚的郎君。那可不是巧了吗,正好图个喜庆的好意头,与妻主和和美美的,没准转过年就有好消息了。”
崔冉让他们说得招架不住,脸上不觉生起热来,好像是从未留心想过的事,陡然一下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只能连忙拉一拉鹦哥儿的袖子,低声道:“你少说些吧。”
转头又忍着脸上的羞赧,向摊主道:“多谢你好意,只是我……我妻主是凉国人,怕是用不上这些。”
对面却是个极懂得说话的,作讶异状看了看他,随即就笑开花来。
“哟,郎君好福气呀。”她一拍手,“咱们凉国的女人,我可太明白了,脾气大,性子傲,说一不二,向来不大懂得体贴夫郎的。”
她笑眯眯的,“你妻主能许你采买年货,过南边的新年,那已经是极难得的了,一定是将你疼到骨子里了。”
说着,不顾他脸上红得厉害,拿起面前的簪花向他摆弄,“她不过新年,也不碍事,女人家谁不爱美呢。买了回去戴在头上,看着也高兴,她心里必定念你的好。”
崔冉让她说得,连答话的空隙也找不到,只颊上的热意一阵胜过一阵。
赫连姝待他好,他心里知道,但要论疼到骨子里,这样腻味肉麻的话,只是一想起来,好像就与她这个人很不相称。
在他看来,她就像飞在天上的鹰一样,哪怕是待人好,也好得有限,终究是不会分出过多的精力放在谁身上的。相较于男子,她或许在军营里放的心思还要更多一些。
他眼瞧着,她对府中的两名小侍,多年以来也不过是那样,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亲近。对他也是同样,他进王府至今,哪怕那一夜里都主动复上了她的身子,她也终究没有……
还同他说什么女儿呢,那些又哪里是能有的。
只是这样的话,别说同摊主说了,单是此刻想起来,都令他面红耳赤,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似的。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他低声道。
对面就笑,“不妨事,你妻主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我替你挑。”
他还当真细想了想。她不穿军装皮甲的时候,平日里,仿佛衣裙是以红色为多,还有上朝的时候,发间缀的金珠和红玛瑙,垂落在她颊边的时候,似乎是……还挺好看的。
“红色吧。”他下意识道。
“得嘞,”摊主利落地从手上选出一朵,递到他跟前,“您瞧瞧这个。”
不是过于艳丽的一色大红,是深浅不一的红,仿佛像芍药的模样,瓣上洒着金彩,花蕊缀着一颗珍珠,温润生光。
他盯着看,竟有那么一会儿举棋不定。
一面觉得,仿佛是有些衬她,另一面却又很疑心,相比什么簪花,她似乎还是和长刀更配。他想象了一番她戴上后的模样,总觉得像是头狼戴上了花一样,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架不住鹦哥儿在身边起哄,“公子,咱们就买了吧,你都是她的人了,也是该做主替她买点东西。”
他这一句“是她的人”,内里是有缘故的,无非是因为他事实上已经归了她,明面上却又没有名分,不是明媒正娶,唯恐说错了话让他吃心。
但在外人面前,却听得崔冉耳根生热,极是不好意思。
“那我们便要了。”他小声道。
说罢,待鹦哥儿刚把钱放到摊主手上,转身就走,好像在摊子前头多待半刻,就会羞得受不住一样。
鹦哥儿将簪花小心收了,笑嘻嘻地追上来,道:“公子连这也害羞。”
“你哪里瞧见了,不许胡说。”他低着头道,“还不是让你撺掇的。回去要是她不喜欢呢,又该如何?”
“不可能,公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身边的人笑得欢,“要是平常,我不敢说,可只要是你送给她的,殿下就绝不可能说出不喜欢来。”
二人说着话,便走到了一处巷子口,没防备斜刺里冒出一个人来。说笑间不曾留意,险些撞了上去。
崔冉忙停了脚步,道:“抱歉。”
他不曾擡头与对方打照面,单凭衣饰,却也能辨认出撞见的是个女子,不由就越发觉得失礼,忙着想要后退两步。
谁料脚下刚一动,手臂忽地被对方拽住了。
这一下,惊得他和鹦哥儿同时喊出声来。
“你做什么?”
“放开我家公子!”
他惊而擡头,刚要奋力脱身,在看清对方面目的一瞬间,却忽地被钉在了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虽然头上戴了一顶大毛帽子,作北凉人打扮,乍看很不显眼,但她的容貌,和眉骨上那一道伤疤,他却是记忆犹新的。
鹦哥儿不懂得这样多,扯着嗓子就要求救。
“来人哪,光天化日欺负人了!哪里来的野妇人,快放开我家公子。”
还要再喊,却被崔冉止住了。
“她是……陈茵。”
只一句话,便将鹦哥儿的叫喊声掐在了嗓子里。他像是愣了一愣,才回想起这个名字似的,陡然瞪大了双眼,神情既惊慌且焦急。
“公子,咱们快些回去吧。”他道,“殿下还在王府里等咱们呢。”
后半句话让他有意加重了,用意显而易见。
陈茵扯着崔冉的手并没有松开。她将鹦哥儿打量了几眼,脸色变换几番,没有理会,只将目光又移回到他的脸上。
“我有话必须同你说。”
崔冉望着她沉重的脸色,一时心里极慌。
此处虽是小巷口,毕竟也邻着大街,边上人来人往,一男一女当街拉扯,场面很是难看,臊得他颜面无处安放。
且白龙城里繁华的地方不多,他也十分担心,万一王府的下人出来采买东西,恰巧撞见了,那就当真是横生出麻烦来了。
“你先放开我。”他急道。
陈茵却反而将他的手臂攥得更紧了些,“殿下恕罪,我也知道此举于礼不合,但我实在有要事,无法耽搁。”
她毕竟是个女子,鹦哥儿虽然有心护主,在她跟前也不敢强来,更兼顾及着崔冉与她的尴尬身份,连向行人求救也不敢。
只能无助道:“你别对我家公子拉拉扯扯的,还成什么样子了。”
一边是鹦哥儿心急如焚,一边是陈茵寸步不让,崔冉一时也慌得乱了主意,很是害怕他们三两句间争起来,越发收不了场。
“我知道了,有话你说就是。”他道,随后又转向鹦哥儿,“你在巷子口守着,我很快就来。”
“公子,她……”
“放心,不会有事。”
他向鹦哥儿勉强笑了笑,算作安抚,转身随着陈茵踏进小巷子里。
外面的大街上有商铺行人,颇为热闹,不过一巷之隔,却突然就安静了,好像外间的动静全传不进来似的。
陈茵背过身,领着他一味往里面走,走出很远,仍旧不停。
他终于耐不住,道:“可以了,有话便在此处说吧。”
她这才转回身来,颇有些不情愿似的,向远处的巷子口望了一眼,“我信不过你的侍人。”
“不必担心这个。”崔冉道,“他不是赫连姝派来的人,是先前在路上便跟着我的,待我向来很忠心。”
说罢,见对方仍不很相信的模样,又补道:“你递进来的字条,他也瞧见了。要是有心想告发我,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陈茵这才稍舒了一口气,目光却微有波动。
“我还道是未必能顺利送到殿下手中。这样说来,原来是已经看见了。”
巷子很窄,让两边的房屋一挤,就显得天光很暗,压得人的心头沉沉的。也不知道是冬日天寒,都不出门,还是旁的什么缘故,里面僻静无声,也不见人走动,只有他们两人相对。
崔冉站在她跟前,只觉得心底忐忑,很想即刻折回去,走到人声熙攘的大街上,拉着鹦哥儿一起返回王府里。
与此同时,又因为那张明目张胆传进来,毫不顾他安危的字条,而隐约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是,我收到了。”他低声道。
面前的人眉头就向下沉了一沉,直直地盯着他。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肯让人联系,与我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