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冉忽地被他脸上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微微失神。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他在王府的这些日子,只知道兰因性情开朗,待人和善,不是后宅里勾心斗角的那一类人,却没有想到过,他竟然如此豁达又勇敢。
“你往后是还在白龙城里,还是……?”他迟疑着问。
面前的人就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就在城里安家,或许去别的地方,回草原上,谁知道呢,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说着,且笑得有些俏皮,“她也没有亏待我,给了我很多银钱,足够我到哪里都能生活无忧了。”
崔冉只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想问,他一个男子独自行路,会不会遇上难处。但是转念一想,既然他已经做了这个决定,那自然是什么也不害怕的。
最终只能认真道:“那一定多保重。”
面前的人望着他的眼睛,微笑道:“好,我知道。那你在宫里也要好自珍重,要与她好好地,恩爱地过日子。”
他听着,不免耳根微烫。
毕竟眼前的人曾经是赫连姝的小侍。尽管他们彼此间都没有那个意思,他有时仍然觉得,自己这个后来者像是夺了别人的妻主一般,不怎么磊落。
兰因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容诚恳且明媚,“我很羡慕你,能被人真心相待。不过,世上的地方那么多,我相信也会遇到这样真心待我的人。所以,不用担心我。”
崔冉只觉得眼底酸涩,好像说什么也是多余。
送他离开的时候,他望着他轻盈远去的背影,好像在王府中困了多年,终于能够飞出高墙的一只柳莺。
这一日,赫连姝回来得早。
她进门的时候,崔冉正倚在榻上半睡半醒,只觉得被窗外轻柔的日光照着,格外地懒怠。
见她进来,也只擡头微微一笑,“你朝堂上的事做完了?”
“嗯,没全完。”她习以为常地往他榻边一坐,眯着眼笑,“不过朝堂上的事,是永远办不完的。那班子板着脸的老太太,哪有我的夫郎好看。”
“有你这样没正形的。”他无奈道。
说着,就以手撑着,坐起身来。
不料刚一动,就被她扶住了,虽然手势显然地透着生疏,却慎而又重,“慢点,别急。”
他擡头,见她满脸认真,好像面对什么头等大事一般,就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心头又泛上几分酸软来。
在朝堂上威震四方的大可汗,竟然在这里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要是让别人瞧见了,怕是连下巴都要给惊掉了。
“没有那样紧张。”他轻声道。
就见她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我紧张我的夫郎和小崽子,关你什么事?”
他一面为她的不讲道理而无奈,另一面,却也越发的想笑。
“哪有这样说自己孩子的。”他轻推了她一下,“还像个当娘亲的样子吗?”
眼前的人就显得颇有几分委屈,轻声嘀咕了一句,仿佛是“小崽子不是挺可爱的吗”,但终归是很老实地哄他道:“知道了,下次不说了。”
他对她这副性情大改的模样,倒也不很习惯,摇了摇头,将旁边剩的半盘梅子糕递与她。
“这是今日里厨房送来的,我吃着倒还挺好。离晚饭还有些时候呢,你要是不嫌,就先垫一垫。”
面前的人接过去,笑得眉飞色舞,且藏着几分得意,“吃着好就好,我让人去赏那厨子。”
他也抿着唇笑,擡手轻轻扶了扶腰。
这些日子,孩子渐渐地大起来,虽然他的身量瘦,肚子倒还不很明显,但终究是负担着一个生命在腹中,免不了腰上常有酸疼,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他和她的孩子就在那里,按部就班地好好长大。
“腰又酸了?”身边人道,“我替你按按。”
“我可不要。你那些都是军中跌打损伤的手法,谁要你按?”他拿眼角斜着她。
就见她撇了撇嘴,“亏我还特意向医女学了呢,这么嫌我。”
他险些绷不住笑。
其实,并不是真嫌她,而是孕夫的身子异于往常,实在不敢让她多碰。但这样的话,又怎么好意思同她说呢。
他只轻轻倚在她肩上,盯着那盘梅子糕,忽然道:“你说,我近日这样爱吃酸的,腹中怀的会不会是个儿子?”
“什么讲究?”她扭头困惑道。
“这都不知道。从前老话都说,酸儿辣女。”
“你们陈国人规矩是多,这么多老话呢。”她嘟哝了一句,“儿子挺好啊,长得像你一样好看,多好。”
他擡起眼来,盯着她的侧脸,“你真的,我是说如果真是儿子,你真的不介意吗?”
自古以来,无论皇家还是民间,总以生女为喜。若是正室迟迟不能得女,那便要纳侧室续香火,这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
虽然这还是他的头一胎,远没有到考虑这些事的份上,但是,他心里终究是有些担心的。
赫连姝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她必须有女儿,有后嗣。而因为她固执地不要三宫六院,只守着他一人,便连带着他也难免紧张起来。
他有些怕,假如他生下的是个男孩,太后和朝臣都难免要表达些失望。
身边的人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忽地将他身子一揽,带着他倒向榻上。
哪怕她动作其实很小心,护他很紧,他仍然忍不住慌了一下,轻声斥她:“你做什么?如今可不能再动手动脚的了。”
话音刚落,下巴就被她轻轻捏了一下。
“我丑话先说在前面。”她像是有几分置气的模样,“你再操心这些有的没的,我可不管那么多了。”
“你要干嘛呀?”
“我才不管孩子是女是男,我只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出来,让我好好尝尝他爹。”
这样不要脸面的话,她也只当寻常来说,且埋头在崔冉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清香,惹得他险些喘出声来。
她的语气听起来还颇为丧气,“我自己的夫郎,才过了多久,就让这个小崽子给抢去了,我自己还没……算了算了,怪我太行了。”
“说什么呢你!”
崔冉哪怕被她勾得身上燥热,听见这话也忍不住,转身要从榻上抓了软枕丢她,被她一把搂回来。
“我不说了,不说还不行吗。”
他停了挣扎,靠在她怀里,就如每一日里一样。
就听她忽然道:“对了,我问过医女,五六个月的时候孩子最稳当。我已经吩咐下去,让底下的官员去准备,趁那时候把册后大典给办了,迎你进宫去。”
她低低地笑,“孩子都有了,他爹爹没名分可不行。”
崔冉狠狠一怔,却并不是因为名分之说,而是抓住了她话里的一个字眼。
“册后?”
北凉的君王,世代都称大可汗,其夫称阏氏,此乃常理。先王曾说过,要到一统天下之日,才肯称帝,以此勉励女孙,不可忘其伟业。
如今到了她的手上,她要违背先王的旨意吗?
眼前人倒是豁达得很,甚至有些不讲道理。
“我母亲不称帝,关我什么事。”她淡淡道,“我没记错的话,你爹是君后对吧?”
他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爹是君后,儿子也不能委屈了。”她眼睛微微眯起,带着笑意,“虽然也没跟他打过商量,但是他的儿子嫁到凉国来,也做君后,也算是我有个交代了吧。”
崔冉望着她,喉头忽地微微堵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涩,“其实你不用这样。”
哪怕她同他说,为了朝纲计,她不能册他为正室,他也是会理解的。只要她的心放在他身上,他并非一定看重名分。
她肯排除万难,给他正室之位,他已经极为知足了,并不必要再为他做到这一步。
她给他的太多了,他受之亦有愧。
赫连姝却只笑得没心没肺似的,伸手在他头顶粗暴地揉了两把,将他柔顺的黑发揉乱。
“我的男人,没有受委屈的道理。你从南边来,让人阏氏、阏氏地喊你,你听着也不习惯,心里没准还得说,自己嫁了个蛮子。”
她逗弄似的摸摸他下巴,“是不是,小皇子?”
他轻轻地偏开脸,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中泛起的泪意,但脸上却忍不住红起来,在窗外日光的映照下,像是从篱笆上探头的那一朵蔷薇,让赫连姝轻轻凑近过来,亲了一下。
他终究是没有忍住,从眼角落了两滴泪下来,飞快地洇进了身上的衣衫里,自觉应当是没有让她发现。她却只伸手过来,默默地将他拥紧了。
他靠在她怀里,侧头望着窗外。
北凉的春日,比南国来得晚,但也终究会来。院墙上一丛蔷薇开得正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