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他在院子中打滚将裤子都磨破了,偏娘没揍他,也没管他,等他哭累了拉着他洗漱换衣服。
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天娘的表情,没有伤心,没有气闷,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不去书院也能有出息,但去书院到头来没出息才会被人笑话。
娘告诉他,如果不想以后儿子跟老子一样没法去书院念书,就跟着爹读书学本事。
那晚,他将磨破的裤子塞进炕洞,将自认为比两位哥哥聪明的小心思也烧了个一干二净。
十岁上,他知晓了他跟大哥二哥不一样的原因,就开始跟着娘下地,去村里的老把式家帮忙学种地。
到现在,家里没人知晓他会赶车,但二侄子赶牛犁地,有六成是他教的。
本来,成亲后就想分家的,只是,老爷子压制的厉害,他没开口。
待长子到了读书的年纪,他知晓分家的时机来了。
他爹这个人,与其说看重读书人的面子,不如说想将自己一生无法达成的念想寄托在儿孙身上。
不允许家中名声有损,以免影响以后科举考试。
因此,一直秉承着“高堂在不分家”,让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为了顺利分家,他将本应得的家业让出大半,以退为进,逼着老爷子不得不答应。
上次兄长家分家,别人都以为老爷子是恼怒兄嫂,宁愿自己背骂名也要跟二孙子过,他却知道,
这是老爷子留给大侄子的后路,以及,将自家撇出风口尖。
若是当时老爷子直接来跟他过,村里没人说什么,觉得有他娘在理所当然,但有朝一日栋儿在科举上有所收获,那大哥家定会被村里人踩在泥里,背负的骂名更多。
而且,老爷子再想为大孙子谋事,名不正言不顺!
今儿老爷子看似替他出头,却是不想他因兄长与二侄子心神生芥蒂。
况且,这段时间老爷子对自家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未必就是心有愧疚想补偿或是见他成势想沾光,而是为以后铺垫。
日后若是两位兄长有求于他,今时今日种种都是他应该且必须答应的理由。
说白了,老爷子最看重的,应该还是那位早不在人世的马氏以及对科举的念想!
“你呀,别胡思乱想,我看志强以后还得靠你拉一把,现在学好本事站稳脚跟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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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苏长青对二侄子的忠告,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家里现在的一切,婉婉的功劳有九成,机会既落到自家,他也要抓住,凭此翻身站稳。
毕竟,他与老爷子不一样!
老爷子的念想只能寄希望于别人身上,但他自己却很幸运,婉婉的出现,帮他实现了一半念想,剩下一半,他自己实现。
对于二侄子,他很看好,比他当年有志气。
“你已经去过南边,眼界应该更宽阔,眼里不要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作坊的未来,自己的日后,哪样不需要心思精力,别在让这些琐事困住你。”
苏志刚擡手遮住眼睛,耳边是醇厚低沉的声音,迷迷糊糊中,眼前好像出现了山地的场景。
少年赶着牛一遍又一遍学犁地,可身后的地沟总是深浅不一、歪歪扭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地头。
夏收后的麦地,空旷中透露着疲惫,缓缓前行的黄牛和一高一矮的身影,为褐色田地添了一分生机。
中秋夜的小插曲,对苏婉家没甚影响。
一夜好眠,清早起来,远山飘着一层雾霭,稀释了秋天的颜色。
今天,家里去果园摘苹果,杏儿安儿穿着以前的旧衣服,早早背起小竹筐,就等着爬树一展身手。
一家人正准备出门,秦家马车停在门口,秦芸下马车庆幸,“幸好早了一刻钟,伯父伯母,你们先去,我等会儿就跟婉婉一起来。”
丫鬟仆妇大包小包往家中提,苏婉带路往二进院子去,问道:“你这是将家搬过来了?”
秦芸挽着她胳膊道:“那可不,我这次可要住个够。”
本打算将秦芸安排在客房,可她非要跟自己住一起,苏婉道:“我跟大姐、杏儿住一起,你确定要跟我们一起?”
炕大,最关键是烧炕费柴火,所以,目前家里三个女孩子住一屋。
“住一起才好玩。”秦芸一点都不嫌弃,待丫鬟婆子放下东西就让人回府城,惯常陪着她的王嬷嬷竟是没来。
“王嬷嬷怎没来,你一个人能行?”
秦芸才不管苏婉说什么,而是胡乱翻看包袱,着急道:“快帮我找找,我带了干活的衣服。”
看着本来整齐的包袱被抽的凌乱,苏婉无奈,上手帮忙整理。
“过几日种麦,家里忙”
“那刚好我跟你去山上玩!”
秦芸换上新作的衣裤扯了扯,上衣为浅色交襟长衫,长度及臀,下衣是黑色裤子,脚穿千层底,即便如此,也难掩她周身气度。
转着圈给苏婉展示,“怎么样,我娘专门让嬷嬷给我做的。”
苏婉笑,“你这出去走路上,不认识的人定以为你是被拐卖来的大家小姐。”
秦芸白她一样,翻出小布袋斜跨在脖子上,道:“走吧,我们去摘果子!”
穿过村子,走过通往邻村的大道,一路遇见苏家村人,都笑着夸赞秦芸的打扮。
秦芸笑着回应,爷奶叔伯叫着,很是亲热。
看见在学堂念书的孩子,还追问一句课业写完没,吓得男孩子缩手缩脚,口里应声回去就写,唯恐她给夫子告状。
还没走到自家果园地头,杏儿安儿的呼喊声响起。
见两人坐在树杈上,苏婉有些担心,这要跌下来万一伤到骨头
这边,对两小的担心还没放下,秦芸已经飞奔过去,踩着树杈要爬。
苏志栋头都大了,各种阻拦,“师妹,我帮你拽下树枝,站地上就能摘到。”
“这树枝滑,万一跌下来就得回府城养伤。”
苏婉拿起摘果子的套子,叫道:“师姐,我们用这个摘最高处的,红,好吃。”
竹棍顶端嵌套一个被柳条撑开的布袋,人站在地面就能摘到高处的果子,很是方便。
果园中,忙碌的人多,摘果子,种菜,拔豆角番椒杆,小孩子的欢呼声在各处响起。
秦芸玩累了坐在草帘子上拿过苹果吃,看着周围人家,感慨:“以前在京城,听兄长弟弟们说庄子好玩,我跟堂姐妹一起去过一回,远没有这里好玩。”
苏婉正在分拣苹果,将不小心掉落磕伤的放在一处,完好无损的苹果又细分,卖相好与卖相差各有归处。
听此言,擡头定定看着秦芸,半响才低头继续手上活计,“你回京城被人欺负了?”
这是秦芸自京城回来第一次来家,时隔两个多月,她重新再见秦芸,觉得这个小师姐成熟了不少。
还记得初次见面,被婆子抱着,说话行事都很娇气;第一次来苏家时,说话行事慎微,很是知礼。
后来,慢慢放开了,时不时来家,带着杏儿安儿跑学堂听课,在老爷子提问时积极回答,气的那些个臭小子对这位秦小姐咬牙,看不惯又无可奈何!
今次来,行事更显豁达,就路上与村民问好这一项,是以往的秦芸决计做不出来的。
再听听刚才的话,隐约透露出对京城的不喜。
“谁能欺负我,不过就是些后宅阴私手段,”秦芸一顿,笑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啊,大户人家后宅,不只有外人看到的花团锦簇,你以后可要小心,说亲可得擦亮眼睛。”
苏婉擡头,一脸生无可恋,“师姐,我才八岁!”
“哈哈哈,也是哦,这话我应该跟婷婷姐说。”
及至晚上洗漱完躺炕上聊天,秦芸旧话重提,这次却是说给梨花听。
梨花羞红了脸,呐呐不知如何开口。
苏婉带杏儿进来,笑道:“我大姐冬日就要定亲了,师姐你担心的那些不会发生。”
秦芸瞬间好奇,趴在被子上追问,“谁啊谁啊,咱村里的吗,还是府城的,要不要我让人去打听一下后宅?”
得知是舅家大表哥时,她眼里的亮光灭了,“表舅亲、姑侄亲水深的很,一不小心两家就交恶,我跟你们说,京城李家”
苏婉、梨花听得一愣一愣。
这李家老太太喜欢外孙女,让孙子与外孙女成亲,可这舅妈成了婆母就不和善了,规矩严不说,
还将自己侄女给儿子擡作姨娘妾室
王大人与有意联姻的同僚结成亲家,将女儿嫁过去,殊不知这乘龙快婿有个心上人小表妹,王小姐成亲没多久,就要喝妾室茶,这娇妾还与婆母娘家有点关系,稍微立点规矩就晕倒,婆母就罚她
“没意思的很!”秦芸晃着香囊玩儿,转头劝梨花,“要不你去打听一下你表哥有没有心上人?”
油灯下,梨花的脸颊比之春日的桃花还娇艳,不自觉摸过耳垂,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住,闷闷道:“没有。”
苏婉怪笑,抑扬顿挫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秦芸瞬间明了,两人凑在一起笑作一团。
玩了一天的杏儿早已入眠,屋内剩下浅浅的说话声。
“这也算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挺好的。”
“师姐,你羡慕了?”
“我羡慕什么呀,我的亲事,我爹娘早有打算。”
“说来听听,不说我挠你痒痒啦。”
“啊哈哈哈,没有没有,我乱说的啦,没有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