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五月末,福宁殿东暖阁。
夏日的闷热透过厚重的宫墙,丝丝缕缕地渗入殿内,与浓郁的草药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呼吸都带着几分黏腻。赵桓倚在榻上,脸色较前几日更差,咳嗽的频率也增加了,但眼神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他手中捏着一份薄薄的名单,上面罗列着秦桧及其核心党羽的姓名。
“元晦,”赵桓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狠厉,“秦桧此獠,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仅革职查办,难消朕心头之恨,亦不足以平民愤!朕意已决,命皇城司即刻将其一干人等锁拿入诏狱,严加审讯,明正典刑!” 他说着,因激动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陈太初静立榻前,身形比半月前明显清瘦了几分,官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但他脊背依旧挺直。他静静听完赵桓的话,待其咳嗽稍平,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不妥?”赵桓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莫非秦王兄还要为这国贼求情不成?”
“非是求情,”陈太初迎上赵桓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陛下,您可还记得,我们欲推行新政,核心在于什么?在于以法治取代人治,在于建立一套不因个人好恶而转移的规矩。若今日,陛下因愤怒便可绕过刑部、大理寺,直接动用皇城司这等天子私兵处置大臣,哪怕处置的是秦桧这等奸佞,那与秦桧昔日依仗权势、罗织罪名、构陷忠良之举,在‘法理’上,又有何本质区别?”
一席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赵桓瞬间冷静下来,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是啊,若自己都肆意破坏规则,又如何要求臣下守法?又如何建立那套理想的制度?
陈太初见状,语气转为和缓,但内容却更加深刻:“陛下,新政欲成,司法体系乃其基石,必须率先革新。臣有一议,或可奠定新制之雏形。”
他走到榻边小几前,取过纸笔,一边勾勒一边阐述,思路清晰如庖丁解牛:
“首先,须明确权责。刑部、大理寺,当为审判之所,专司依据律法定罪量刑,其权责在于‘审’与‘判’,必须独立,不受任何非法律因素的干扰。”
“其次,强化监察。皇城司与御史台,则为陛下之耳目,朝廷之鹰犬,其核心职责在于‘查’与‘劾’!” 他笔锋一顿,加重了语气,“皇城司可监察百官乃至民间异常,重点在于搜集证据;御史台则专司弹劾官员不法。二者皆可视为‘原告’。”
“关键在于,”陈太初目光炯炯,“考核其政绩,不应以抓人多少、定罪轻重为标准!若能揪出巨贪大恶,自然是泼天大功;但若某地在其监察之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无甚大案要案,这同样说明监察有力,威慑到位,使官员不敢妄为,这同样是了不起的政绩!应予以褒奖!”
赵桓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这套思路,将监察与审判分离,并赋予监察部门更积极的导向,确实新颖且合理。
“然则,”陈太初话锋一转,画出第三条线,“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若一地已然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而皇城司与御史台却毫无察觉,或察觉了却隐而不报,那便是严重的失职,甚至可能是与地方官同流合污!届时,就必须问责监察者本身!”
他最后在纸的角落,画了一个独立的圆圈:“因此,臣建议,陛下还需设立一个独立于这两大监察系统之外的部门,可暂名为‘信访司’或‘民情司’。此司职权不宜过大,人员流动性要强,任期不宜过长。其职责单一:深入州府县乡,随机走访,不预设立场,只负责收集民间真实的民生疾苦、官吏优劣等第一手信息,整理成册,直呈御前或中枢。它不负责办案,不参与斗争,它的政绩,就在于收集到信息的真实性、广泛性和代表性。地方官无法提前准备,也无法长期贿赂,因为巡查的人是流动的,区域是随机的。如此,三大系统,相互独立,又相互补充,相互制约,方能织就一张疏而不漏的监察法网,使贪腐无所遁形,亦使清官能安心任事。”
陈太初说完,放下笔,静静地看着赵桓。这一套完整而缜密的构想,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深思熟虑已久。
赵桓凝视着纸上那清晰的架构图,眼中光芒闪烁,从最初的愤怒,到冷静,再到此刻的豁然开朗与惊叹。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胸中的块垒被移开了一些,叹道:“元晦… … 朕… … 朕明白了。就依你所奏!秦桧… … 便交由刑部、大理寺,依律审理!这司法新政,便从… … 从重整皇城司、御史台职能,并筹建信访司开始!”
然而,敲定这等关乎国本的大政方针,耗费的心神是巨大的。 接连数日,陈太初穿梭于王府与皇宫之间,与赵桓、何栗、张叔夜等重臣反复商讨细节,批阅海量的卷宗,常常忙至深夜。案头的烛火映照着他日益消瘦的脸颊,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
这一夜,他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秦王府书房。窗外月色清冷,万籁俱寂。他本想再处理几份公文,但强烈的困意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竟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梦境,如期而至,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逼真,甚至… … 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