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已然明了:真正的威胁,并非远在杭州的赵构,而是汴梁朝堂本身可能出现的失误,会导致天下人寻找新的寄托。他最后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若真到了社稷倾颓、不得不借‘清君侧’之名平叛之时,康王殿下,或许才会成为某些人眼中‘不得已’的旗号。故此,陛下当前要务,在于固本培元,使江山稳固,则一切宵小,自然无从下手。”
这番话,既有对赵构的分析,更有对赵桓的警示与引导,可谓推心置腹。赵桓听罢,沉吟良久,紧绷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他不得不承认,陈太初的分析合情合理,切中要害。他心中的一块石头,似乎稍稍落地。
夜更深了,烛火摇曳。赵桓忽然抬起头,望向陈太初,眼中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神色,声音也低沉了许多:“元晦兄… …” 他用了极亲近的称呼,“你我相识于微末,共历患难,可谓兄弟。难道… … 难道在你心中,那冷冰冰的‘立宪’二字,就真的比你我这份君臣相得、兄弟相交的情分,还要重要吗?”
这一问,可谓直击心灵,充满了情感上的拷问。若回答不慎,极易引发猜忌。
陈太初闻言,神色未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恳切。他直视赵桓双眼,语气真诚而沉重:“陛下,臣今日在此剖心直言,正是念及你我兄弟情分,念及陛下对臣的信重,念及这万里江山和亿万生民!”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陛下试想,若臣只为一己权位,或为迎合陛下,大可不必呕心沥血,推行这注定艰难万分、甚至可能引火烧身的新政。臣大可如寻常臣子般,歌功颂德,安享富贵,岂不轻松快活?然,臣不能!”
“为何?正因为臣目睹过靖康之变的惨痛,深知一家一姓之兴衰,系于一人之明暗,是何等危险!臣不愿再见陛下如先帝般,晚年受制于权奸,乃至社稷危亡;臣更不愿见这大宋江山,重蹈历代覆辙,在三百年周期律中打转,最终生灵涂炭!”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立宪,非为限制陛下,实为保护陛下,保护这大宋国祚!它将君王从日理万机、动辄得咎的重压下解脱出来,将国家命运托付于一套稳健的制度,而非系于一人之身。如此,陛下可免于成为昏君的风险,大宋可免于因一人之失而倾覆的灾难。这,才是臣对陛下、对江山、对天下百姓,所能尽的最大的忠!最真的情分!”
(陈太初心想:若非你性情优柔,易受左右,缺乏雄主之断,我又何必行此迂回险棋?直接辅佐一位英主,岂不更省力?如今这般,正是为了在你尚能听进劝谏时,为这帝国打下长治久安的根基。)
这一番慷慨陈词,情真意切,有理有据,既表明了立场,又饱含了“为你着想”的意味。赵桓怔怔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有感动,有震撼,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望着陈太初清癯而坚定的面容,久久无言。
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轻声道:“元晦… … 朕… … 明白了。是朕… … 狭隘了。” 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这新政… … 朕,准了。你我… … 共勉之。”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陈太初举杯相迎。
夜色中,两只茶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不仅意味着个人之间的一次交心,更预示着,一个古老帝国,即将踏上一条前所未有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变革之路。窗外的池水,映着满天星斗,深邃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