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八月中,杭州,钱塘江畔。
西湖的潋滟风光与清雅茶香尚未完全从脑海中散去,一场更为隐秘、也更为阴暗的探访,已在悄然筹划。连日来,皇帝赵桓虽表面应酬,心中却始终萦绕着陈太初关于“体察真实民情”的劝谏,加之西北军情与财政压力带来的焦虑,使他决定亲眼去看看这号称“东南财赋重地”的杭州,究竟是如何运作的,尤其是那关乎朝廷岁入命脉的——市舶司。
这一日,他推说身体不适,需静养半日,婉拒了康王赵构陪同太上皇继续游湖的邀请。赵构心领神会,并不多言,只殷勤安排妥当,便陪着兴致勃勃的赵佶去了西湖深处。行宫侧门,两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早已备好。赵桓与陈太初换上寻常富商打扮的衣物,带了四名精干侍卫扮作随从,悄然驶离行宫,直奔钱塘江边的杭州市舶司及周边码头区域。
马车并未直接驶向市舶司那气派的官衙,而是在离码头尚有段距离的一处街市口停下。 二人下车,混入熙攘的人流。此地的景象与西湖边的诗情画意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香料、桐油以及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宽阔的江面上,各种船只鳞次栉比,既有悬挂“市舶”旗号、等待查验的远洋海船,也有无数小巧灵活的货船、客舟穿梭往来。码头沿岸,货栈林立,脚夫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包奔跑不息。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乃至争吵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忙喧嚣的景象。
赵桓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帝国的财富吞吐口,眼中充满了新奇与审视。陈太初则目光锐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尤其是那些看似寻常、实则可能暗藏玄机的角落。
他们沿着码头区漫步,看似随意浏览着沿岸商铺陈列的南洋香料、西洋玻璃、倭刀等舶来品。行至一处较为偏僻、被几座巨大货仓遮挡的湾汊时,一阵压抑的、不同于寻常交易的喧哗声隐隐传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啜泣与呜咽。
陈太初眉头微蹙,对赵桓使了个眼色,二人循声走去。绕过货仓,眼前景象让赵桓瞬间瞳孔收缩,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只见一片相对隐蔽的空地上,竟围着一圈人。中间并非货物,而是十余名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肤色各异的人!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他们颈上套着绳索,被一个身着锦袍、头缠白布、明显是阿拉伯商人打扮的肥胖男子像展示牲口一样,拉扯着转圈,向周围几个看似买家的人展示。那些买家身着绸缎,举止气度不凡,不像寻常商贾,倒有几分官宦人家管事的风范,正对着那些“货物”指指点点,低声交谈,脸上带着挑剔与估量的神色。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其中几名波斯女子,虽面容憔悴,泪痕未干,却难掩其深邃立体的五官与异域风情。一个买家捏起一名少女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如同在检查一件瓷器。
“这… … 这是… …”赵桓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声音因极度的震惊与愤怒而颤抖,“贩奴?!光天化日之下,在我大宋国土,竟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他自幼读圣贤书,深知“仁政”为本,何曾想过会在天子脚下,亲眼目睹这近乎蛮夷的勾当!
陈太初一把拉住几乎要冲出去的赵桓,低声道:“陛下息怒!暂且忍耐,看清再说!”
他冷静地观察着那几个买家,以及周围隐隐维持秩序、目光警惕的几条汉子,低声道:“陛下请看,那几个买家,气度不凡,绝非普通富户。还有那边那个,腰间挂的似乎是… … 内府监的牌子?” 他目光如炬,已然看出些门道,“这些女子,恐怕不是寻常富商买去享乐的。听他们方才只言片语,似乎… … 是专门为‘京城主管各地方商务的衙门’的大人们准备的‘礼物’!”
“什么?!”赵桓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是简单的民间贩奴,而是官商勾结,甚至可能牵扯到京中高官!这背后的黑幕,远比他想象的更为黑暗、更为龌龊!一股被欺骗、被背叛的怒火,混合着帝王尊严被践踏的屈辱,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反了!都反了!”他低吼一声,眼中喷火,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甩开陈太初的手,就要亮明身份,将这些无法无天的狂徒悉数拿下!“朕要… … 朕要将他们碎尸万段!查!一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绝不姑息!”
“陛下!不可!”陈太初再次死死拉住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此刻现身,固然能惩治眼前这几人,然则必将打草惊蛇!幕后主使必然闻风隐匿,销毁证据,此案最多斩断几根枝蔓,难以掘其根本!更可能引发官场震荡,于新政推行大为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