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肯斯坦组合了众多动物的DNA,所以五感比常人更灵敏。
路岐刚剥开糖纸,把一颗糖塞进嘴里,就嗅到一股火焰的味道从酒店里飘出来。
接着,是火焰烧上窗帘,烧上地毯,烧上桌椅的焦味。
嘴里的糖也尝出了特制安眠药的味道。
这场火,送给实验体的糖,和L博士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
明天早上的联邦特级新闻,也许就是“L博士难以承受联邦的追捕,拉上所有实验体在硕里酒店纵火畏罪自尽”。
这当然是最好、最快、最能维持社会稳定的解决办法。
路岐刚才猜到了七八分,现在看着从酒店窗户里飘出来的火焰,并不意外。
但其实她今天没打算来。
自己已经顺利进城,实验体如何,路岐已经不关心了。
那么,为什么还要来?
是因为怪物想到了某个人为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80个实验体那么拼命,还是因为被直播画面上的背影微微地触动了呢?
但怪物怎么可能被触动。
也许只是好奇吧。
好奇,就算救下这些人的命,又能怎么样。
他们活不了的。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你看,就像现在这样。”路岐也不知道是在对着谁说话,“你的所有努力、坚持、执念,在人类的私欲面前,一文不值。你又能救得了谁?改变得了什
么?最后也只是让自己活得像个笑话而已。”
她把员工制服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把糖也吐出来,掉头打算离开。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浪费时间来这一趟。
“哇,什么味儿?那栋楼怎么在冒烟儿啊?”
“着火了?这是煮饭呢还是着火了?”
街边的路人很快也发现异常,议论纷纷的声音从路岐耳边快速擦过。
火势会很快,住在20层以上的高楼,人也跑不了,只能等死。
惊恐的、诧异的,各种各样的人声在街上,在星网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大概是太过吵闹,连路岐的脑子里,都一瞬间闪过了一道声音。
“我最后,再相信你一次。路岐。”
“如果,你再让我掉一次眼泪,我一定会拿这把枪杀了你。让你死得很惨。”
可她低下头,心脏既没有枪口,连手臂上的枪伤也早就痊愈。那截被激光枪削掉的鬓发也是。
背后,靠近酒店的人流已经渐渐化作尖叫和慌乱,路岐站在川流不止的人群里,被人撞了肩膀也一动不动。
她站了很久,低垂的眼睛埋在阴影里,似乎是在想什么。
站了多久?
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只是几秒,突然的,路岐沉下眼睫,像是烦躁似地重重咂了下舌头,扭头就往酒店的方向而去。
火势弥漫。
黑烟浓到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而这就是短短几分钟的事。
福祉中心再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也知道,这是起火了。
他们得逃。
可是,怎么逃?
门上也是火,打不开,窗子也打不开。
为什么烟雾报警器没有反应?
为什么,好困,好困……
身体动不了。
好烫,好烫啊……
“站起来!你们站起来用力撞门,我们得出去。”
九号在吼,但他的同伴一上午吃了太多糖,现在吸了烟就更什么都听不见,火焰烧到手脚了都只是张了张嘴,无声地大叫。
“二十一,你跟我一起,撞门。这里就你和我最有力气了,你不能睡!”他咬紧牙,死死搀着要倒不倒的二十一,一颗糖的剂量就很大了,九号忍着身体的酥麻感拽着门把手。
可是,门就像被钉死在了空气中,一动不动。
“二十一!”他只能晃着朋友厉声道,“我们必须出去,这是联邦放的火,我们要是都死了,L博士做的一切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以后的历史,他们只会传颂L博士是最伟大的科学家,你难道愿意吗?!给我起来!”
可是二十一起不来了,他摇了头,身体却只能往下倒。
就算九号苦苦支撑到牙齿咬断舌头,也无能为力。
“砰!!”
房间的金属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被人徒手生生掰开,九号一愣,手里的二十一就被拽了过去,路岐倒是很不留情把人家甩到了走廊地板上,对九号道:“里面还有几个活人?”
他还没反应过来状况,嘴先动了:“五、六……七个!都失去意识了。”
说完就赶紧往回跑去把人搬出来。
人,失去意识以后原来可以这么重,这么沉。
从床到门口的短短几步距离,似乎比九号这辈子走的路还要长。不过略逊色于,上手术台闭眼前的那段时间。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个昏迷的孩子都被搬了出来,只剩下九号自己。
他刚才的那些动作像是身体的条件反射,现在才找回了魂似地:“领主,但你为什么……”
没等路岐开口,旁边,着火的柜子突然轰隆一声倒了下来。
路岐手里拽着四五个人,周围全是黑烟,就算她第一时间听见了声音,要去拦柜子也没来得及。
九号被巨大的柜子压住,淹没,火焰直接烧上了全身。
“去22楼和27楼!”他在路岐上来搬柜子前突然吼道,“71号和32号,还有55号!领主,你先去救这三个人。他们身上的实验最残酷,只要他们活着,L博士犯下的罪就永远不可能被联邦藏起来。”
火焰在瞬间就烧上了少年的脸,他痛得流出眼泪,边哭边咬牙不让声音发抖。
“……我的双腿已经断了,我也不需要你来救,我知道,你叫路岐是吧?路岐,你既然想杀我,那正好,干嘛还要救我?从在飞船上那天开始,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什么恩人,我傻了才会觉得一个想杀我的人是恩人!快滚,马上去救那三个人!”
叮咚。
金属门在这时启动了自动关闭指令,两扇门扉落下来之前,九号又突然张了张嘴,可惜火舌已经钻进他的口腔,烧毁了他的声带。
路岐却仿佛能看懂他在喃喃什么。
“好遗憾,不能和领主一起去游乐园了。”
硕里酒店的这场火灾,成功取代L博士登上了SNS的热搜榜第一。
联邦出动了六台消防车,但火势太大,整栋楼还是烧了起来。首都乱作一团。
这场火灾耗时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才被彻底扑灭。
很遗憾,没有一个幸存者。
所有的尸体都焦黑到难以分辨人脸,除此之外,警方还在酒店的顶楼发现了一个自焚而亡的、不属于实验体的尸体。
烧得不算严重,还可以带回去进行样貌和DNA鉴定。
网民几乎是瞬间就被这个疑点重重的火灾吸引了注意,抨击联邦政府、阴谋论的当然也有,但更多的是猜测这具尸体的来历的。
到底会是谁?
跟实验们又是什么关系?
直播火灾情况的直播间里,凌晨2点都还有十几万人在线观看。
其中有一个就是温敛。
白天,方天月过来告诉他火灾的事,她以为肯定是温敛这个被弗兰肯斯坦指使的人干的,冲进温家,想要提前摧毁他的不在场证明,结果没想到温敛真在家里。
“那到底是谁纵的火?!”
其实高层军方都心知肚明,但方天月被停了三个月职,谁也没告诉她这个安排。
她离开温家时都还被蒙在鼓里。
一号听说这事,借了温敛的星脑,黑进了警方的监控,一路看一路看,本来是想看军方的可疑行踪,结果就看见自己住的酒店里,路岐和九号走了出来。
“二号今天是要出门的吗?她要去哪儿?”
温敛在旁边正火大地踹床脚,他打算去火灾现场,被方天月拦,被管家拦,最后被机器人拦,连窗户都被电子锁锁死了。
从直播这个火势来看,其实一目了然,这很异常,而且,里面的人没有存活的可能。
跟空间里那个不一样。
这个,就算进去了也救不出任何人来。
所以温敛干脆让一号去看监控,趁军方在忙着纵火,把他们动手脚的证据先揪出来。
听见“二号”这个名字,他走过来撑在桌上:“哪儿?”
“喏,这个。”
一号给她指了指画面里的路岐,她捂得相当严实,温敛不禁好笑:“她要去哪儿?”
“不知道,看看。”
然后监控画面就跟着路岐,看她坐上飞车,下车,最终的目的地是……硕里酒店。
“可能是打算把那个小实验体送过去。”一号分析道。
温敛没吭声,接下来的监控画面就跟不进去了,是路岐把酒店的监控全毙掉了。
一个小时后。
路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监控画面里,她从酒店里出来了。
“看我说得没错,那个小实验体没跟她一起。火灾是在这之后的五分钟。”一号道。
“那她出来得还算及时。”温敛端着杯子。
“但等等,她怎么站着不动了?”
一号指着画面。
“远处其实已经开始冒烟了,看见没?她要看热闹也该回头看吧。我怎么不知道弗兰肯斯坦的眼睛长在后面了?”
画面里,路岐插着口袋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中间。
她思考时,向来如此。
温敛的眉头微微一皱,心里觉得怎么可能,嘴角扯起来:“她不会是想……”
最后那个字没说完整,画面里的路岐忽然扭头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去的方向,是酒店。
“她干嘛?”连一号都疑惑了,眯起眼凑近了画面,“她跑回酒店了?分手了也不至于这么想死吧。”
旁边却忽然没了声音,她侧眸,突然被一把抢过了鼠标,温敛拉了监控画面的进度条。
从路岐消失的12点05分开始,06分、10分、20分、30分。
13点、13点30分。
14点50分。
16点。
18点。
19点。
从天亮到天黑。
没有。
酒店入口处,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一号看着温敛紧紧绷起来的下颌线条,她见过这个人类或张扬或满带杀意的样子,但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
她道:“我很想跟你说,我们的身体不怕火烤,但,很遗憾……”
“闭嘴。”
一号:“……”
放在桌上的手机亮起了光幕,是一条紧急新闻推送。
“现在是晚上8点整。大火虽然还未被扑灭,消防员已经深入现场,各位公民后续可关注直播间。前方记者随时为您报道最新消息。”
温敛滑开手机,点进了直播间。
大部分火势已经消下来,但经过几个小时的大火,按温敛以往去火场的经验,里面的人,不可能活下来。
但他仍旧盯着画面。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这个画面是直升机的俯视角,在酒店门口进出的消防员都化作了蚂蚁一样的黑点。
只有明亮的火光占据了整个光幕。
一号之后还有事要做,先走了。走前她回了一次头,看温敛背对着这边没动,又转回头。
门关上的瞬间,温敛就猛地伸手扶住了椅背,虚晃的身体差点跪倒下去,他沉沉喘气,后颈很痛,冷汗从苍白的额角滑下来滚落在地上。
手机里乌拉乌拉直响的消防警铃声吵得他很烦。
但温敛还是没有关掉它,直到凌晨2点,他看见了最新的新闻报道。
“无一幸存。”
温敛没动,他靠在沙发里坐了很久,很久很久,脑子里想了很多。
实验体。
路岐。
直到手机弹出只剩1%电量的提示,他才迟缓地起身,来到床头,拉开柜子,把那张纸条摸出来,输入上面的电话号码,拨出。
滴滴滴的无机质待接听音后,传来AI冷漠的声音。
“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温敛没有再拨第二次,把手机扔进柜子里,躺倒在床上。
暖色昏暗的灯,照下来,却让他瞳仁深处有些刺痛。
好像被那无尽的火光灼烧殆尽了。
就在这时,窗户突地发出了一点声响。
温敛没力气,也没管。
但第二次,那声响更大了。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窗外的月落星沉和被晚风吹动的树叶,看见……一粒石子砰地砸向了他的窗户。
温敛顿了下,被咬得几乎破皮的唇松开,下床,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敞开了窗。
昏暗的夜晚,只有一盏光线稀疏的路灯,在那路灯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影子被照得斜长深黑,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但擡起手时,却弯起眉眼冲他打了个招呼。
无声的口型,是在说:
“好久不见,先生。”
“可以让我上去吗?”
路岐是爬树上来的。
她费了些功夫才找到了L博士以前废弃的一座医院安顿好了几个实验体,中途没怎么打理过,以至于她的衣服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发尾也被烤得卷起来,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不怎么好闻的焦糊味。
但温敛上来就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摁倒在了墙角,力道很大,距离也很近,路岐脑袋被撞得发出好大一声,她也没说痛,笑道:“先生,你也不用这么热情……”
说着说着,就停了,因为发现自己白色的衣服上浸出了一团又一团的水渍。
温敛面无表情盯着她,一颗接一颗的眼泪从眼眶滑下来。
路岐很明显愣了下,见温敛没有下一步动作,她试探地伸出手,带着火烧和火烤的不详味道的拇指擦了他的泪珠,她自言自语:“不想让你哭才去的,你现在哭了算什么?”
说完,她的衣领被更大力地拽住往后一压,温敛哭着,却冷笑起来。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就要回头?你不是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吗?你有病是吧?”
路岐没说话,老老实实望着他。
那只死死攥紧她衣领、仿佛要将她撕个粉碎的手慢慢松开了一点力道,温敛的眼睫被染得湿漉漉的,他垂着脸,语气恨恨地说:“……你知道,我刚才躺在床上那几分钟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我早该在飞船上的时候就一枪毙了你,毙了你,我现在就不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