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眼下的痣，瞳孔的颜色，发梢翘起的弧度，甚至连声音都是惊人的，一模一样的。

完美到极致的，一样的。

是L博士最自豪的造物。

“二号，结束了。”一号看着从路岐脖颈里淌出来的血，“你应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我的枪命中吧。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也不屑于看我。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路岐冲她艰难地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平静的目光里亦没有一号想要看见的东西。

她知道在二号眼里，谁都是无趣的，乏味的，可笑的，滑稽的，低等的……

就算她们同根而生，也不代表她们完全一致。

二号从来都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我从不觉得自己逊色于你。不管是在造物这方面，还是在‘拥有情绪’这方面。我明明都很好。”一号的话太多，做得又有点太慢，L博士在背后催促，“一号。”

可一号这次没有立刻答话。

她还在接着说：“只有一件事例外。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路岐这回看向她，瞳仁微微动了动。

一号已经走到了她跟前，枪抵在她脑门上，她贴得很近，很近。

路岐时常讽刺一号是一张死人脸，作为造物很失败，

但此刻，那张死人脸却突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路岐从没见过的笑容——苦涩的，悲伤的，憎恨的。

层层叠叠的极端情绪的最后，她却颤抖着声音轻道：“二号，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想要那只金毛小狗？”

一号猛地推了路岐一把。

黑色的衣角翻飞而起，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是怪物扭头转身，一把抱住了桌子后面的造物主的身体，嘴里快速地默念出四个数字。

那是只有一号和博士知道的数字。

是路岐诞生当天的日期。是博士随意地把这个当作了决定她生死的密码的日期。

博士也许自己都不记得了，但一号一直牢牢记得。

因为，那是她本该得到金毛小狗的日子。

“博士，我其实和二号一样，都是很不听话的孩子。”一号看着微微愣住的L博士，“但博士选了我，那我会陪你一起。死也一起。”

爆炸的声音和光晕迸发出来的前一秒，L博士终于从错愕中反应过来，抽动了下嘴角，然后无声哈哈笑了出来。

不知道是谁说的，人终将被自己的造物杀死。

但造物主觉得，能将自己连同自己的理想都一并毁灭颠覆的造物，也不失为一种最高的杰作——

直播间爆炸，轰轰的火光天摇地动，路岐被从光幕里被推回了自己的身体。

意识、四肢，浑身都痛。

更痛的好像是一些别的，怪物无法言说的地方。身体和灵魂都如同被人劈成两半。

“路岐！我们得撤走。造物者死亡，空间要……”温敛扶起她的胳膊，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路岐不解看他，温敛伸手擦了她的眼下，是湿润的水意。

“……你哭了。”他沉了眉，“疼吗？哪儿疼？受伤了？”

路岐比他更困惑地没吭声，空间已经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塌了。

温敛用力把她拽起来，架住她还不能完全活动的躯体，黑漆漆的空间在不安地晃动，碎屑被狂风吹去，她和温敛失去了地面，在空中不断往下坠落。

北因特区的大街在脚下，就像鸟瞰图一样渺小。

很热闹。

大大小小的光幕上，闪着直播间爆炸的火光，不明真相的群众将高楼大厦团团包围起来，紧急出动的消防车警车把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路岐望着那与自己已经无关的景色，沙哑着声音忽然开口道：“我恨过你。”

旁边的温敛顿了一秒，看她。

“你当初不把那只玩具给我，我就不用诞生，不用成为弗兰肯斯坦。有那么十几年，尤其是在经历死亡实验的时候，我想过，想过很多遍。再见到你，一定要先折磨你再杀了你。”

她的措辞很恶劣，语气却缥缈虚无得快被风声掩盖。

“我之前从不觉得那个玩具有任何意义。”

温敛道：“没关系，把那种破旧玩具送人的我比较有问题。而且，我也恨过你。”

他在风中勾住她的手，攥紧，温热的体温包裹住她冰冷无力的手指。

“这不就扯平了吗。”

那之后的联邦，下了两天两夜的暴雨。

像是想要冲散这座城市的燥热不安，像是想要冲散那场发生地至今不明的爆炸硝烟，又像是想要……把人们从两天前那场癫狂到宛如梦境的事件里唤醒。

清晨的雨露稀稀松松挂在随风晃荡的树叶上，联邦紧急召开了国会，各个城市的市长都连夜赶来。针对今后的发展方针，时隔三十年，联邦决定再一次严肃规划。

时局会从此变好还是变坏，谁也说不准，但徐徐微风似乎渐渐为人们吹来了一丝平和的气息。

联邦的市区所大楼，今天也准时营业，嘈杂拥挤的大厅里，电视上在循环播报着新闻。

“……目前警方确认，L博士本人已于十年前去世，遗体已送至鉴定机构。所谓的人造怪物弗兰肯斯坦系直播并冒充L博士的造谣者所编造……国会第二天，总统与国会代表召开记者会，向遇害的实验体表示沉痛哀悼，向十名幸存实验体表示深深的歉意……记者将持续跟进后续处理……”

“所以结果真是合成映像吗？好可怕……我还以为是真的。”

“L博士年纪很大了，我就说不可能长直播里那样。而且变性Alpha药……如果真的有，岂不是人人疯抢？怎么可能嘛。”

队伍前面的两个年轻人望着新闻嘟囔。

L博士惨无人道的实验最终被归结为她晚年久病成魔，至于她的最终目的，那就没有人能知道了。

网上说什么的都有。骂的有，夸的有，甚至还出现了一批崇拜她的忠诚信徒。

但人都死了，联邦也不会再管网民们怎么说。

那两个年轻人刷着手机说好可怕，不经意擡眼，就被排在自己后面的一男一女吸引了注意。

男生有张漂亮精致的脸，打扮得时尚，宽松的卫衣，黑的靴子，几个张扬的耳钉在闪闪发亮，耳朵里随便塞了个音量有点炸的耳机，正抱着手臂跟身旁的女性说话。

那个女性……长得，怎么好像……

她们来不及细看就被叫到了号码。等到窗口的工作人员处理完前面的客户，一份资料和警察认证文件就被递到她面前。

那是办理户籍的。

姓名路岐，照片……

“这不是……”她诧异地仔细看了照片，又擡头猛盯着女性看，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是L博士的养女。”青年替她解释道，“这些年都在切尔斯，现在才被接回来。有人恶意合成了她的图像搞直播，好像是L博士的狂热信徒吧？你是新来的？看今早的新闻了吧。”

工作人员如梦初醒，点点头说当然了，联邦最伟大的科学家，L博士的直播事件，谁不知道啊！就是没想到最后真相会是那样。

毕竟有警方的公认文件，她马上去做办理手续的准备。

一天前，军方联系到温敛，L博士的实验全貌暴露时，是连联邦都为之震惊恐慌的程度。

他们耗费巨款支持的科学家，居然想要颠覆他们。

随便是谁都会震怒吧。

没有了利益牵扯，L博士确实也早在十年前就死了，联邦这次干干脆脆发布了L博士的死亡讣告，并向实验体们公开道歉，并且要全额支付他们从此往后的任何生活开支。

温敛是提供重要线索的证人，联邦也是真的准备给他颁军功。

昨天还派高层的人来旁敲侧击：那场直播是怎么回事，弗兰肯斯坦真的都被炸死了吗？

温敛说自己也不清楚，但L博士的大脑数据确实都毁了。

当时的爆炸现场，所有人都看见了。两台弗兰肯斯坦和L博士，一起被火光笼罩，无一幸免。

“温上校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L博士跟我提过，她有一个养女。”

温敛说，L博士早年收养了一个女儿，后来在战乱中遗失，她爱女心切，把两台弗兰肯斯坦都还原成了她女儿的样貌。

为了防止以后再有任何后患，他建议他们给L博士的这个女儿办理一个户籍。

军方当然爽快地答应了。

然后又问温敛，直播时，怪物口中提到的，可以杀死她们的矿物质是……

“我怎么知道。弗兰肯斯坦已经全死了，有什么必要？还是说，你们打算跟L博士走同一条路子？”

那人慌忙摇头，说温上校你可别污蔑我，我还不想被国会的人请去喝茶。

那天，L博士在直播里说的都是假的。包括所谓的在温家藏了很多药物。

温家确实有一座地下研究所，但没有药物。

而准备量产弗兰肯斯坦的仪器到底在哪里，军方把她可能涉及的地方翻了个遍也没找到。

最后只认为是恶劣性质的恐吓扯谎，不了了之了。

“喏，你的冰美式。”温敛端了纸杯走回来，因为时间还早，二楼的等候室空无一人。

路岐随手接过，温敛这才发现她还在看楼下的新闻。

L博士死了，新闻没什么可忌讳的，向民众公开了一部分她实验室里的资料和手稿记录。

光幕上现在映着的就是一份死亡实验结果报告。关键信息打了码，只看得出详细记载了各类死法。

字眼不可怕，但那些词汇全都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从视觉上能感觉到一股病态和癫狂。

“十大酷刑也不过如此了。”温敛靠在栏杆上，悠悠喝了

口自己的咖啡。

路岐却忽然道：“先生，你带着那把枪吗？”

“嗯。怎么？”

那把特制枪正装在温敛腰侧的枪夹里。

一号到最后也没有对路岐开枪。

最后一枚子弹，与其保管，不如随身带着。销毁也可以，但没搞清楚销毁办法之前，温敛没打算动它。

路岐示意他给自己。特制枪挺重的，拿在手里有点沉甸甸的，她把杯子放下，一边抓住他的手，一边说：“那上面，其实有一种死法漏掉了。”

那倒是奇了，还能有L博士都漏掉的死法。

“哦？是什么？”

路岐让他的手握住了那把枪，然后引着枪口，抵住自己的心脏。

她道：“老死。”

温敛反应了起码两秒她的意思，玩味似地眯起眼睛：“…什么意思，求婚？”

结果怪物很一本正经地纠正：“字面的意思。什么死法都经历过，但人体器官和细胞衰老后会怎么样，唯独这个没有实验过。”

温敛用鼻子嗯了声示意她接着说。

“但鉴于L的缜密性格，也说不准。”她道，“要是到了那一天我还是死不了，那先生就用这把枪杀了我吧。”

然后，一起死。

她摁住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温敛缓慢眨眼。

“所以不还是求婚？”

路岐：“……”

她其实还真没那意思，但顺着温敛的话往下说：“那先生会答应吗？”

“怎么可能。”

他扯起嘴角用枪口顶了顶她的胸口，说就这点诚意，想都别想，然后塞回枪夹里，一口喝完咖啡。

大厅里的广播正好叫到了他们的号。

“走了。路岐。”

早晨的微微细雨转了晴，连着下了两天雨，大太阳让人有点不适应。

路岐在阳光里站了一会儿，前面的温敛已经打到了车，正靠在车门上叫她：“路岐，你不会以为你的手续很好办吧，还有很多地方要跑，9点了已经。你不走我走了。”

路岐这才走过来，温敛翻了个白眼说：我一会儿还得帮你去跟警方那边别慌，你要怎么感谢……

话没说完，路岐掐住他的下巴尖，在他额头上亲了下。

温敛一愣，挑起眉，脸有点红：“你干嘛，这是在外面。”

路岐道：“我突然想起，之前从空间出来时，看到先生你的额头上有吻痕。那是一号亲的是吧？”

他没想到当时那种情况，这人的眼睛还能看见那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是，但我不知道她发什么病了。”他道。

路岐一顿，别有意味地笑了声：“先生原来不知道？那不知道最好。”

温敛：“你要这么说，那我就想知道了。”

“那怜怜一会儿在车里亲我一分钟不换气，我考虑一下。”

“……你想得别美死。”

弗兰肯斯坦二号在那天已经和一号和L博士一起死了。

好在死前，起码见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阳光。

现在在这里的，是“路岐”。

所有动物在迎来死亡的前一秒，都是快乐的。

所以在那一秒真正来临之前，怪物决定幸福地活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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