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的意味大于正经议论时事，更像是在挑逗。
少女嘴唇圆润，眼波流转，情思像是春风拂面。
郑子潇有些不好意思，煞有介事地喝了口茶，干巴道：“做了就会留痕迹，没做自然问心无愧。”
实际上姚儋并非真的滴水不漏。
他在押送战俘进城的当晚，将一个人悄悄转移进了兰台大狱。
这便是郑子潇察觉到多出来的那一人。
窗外也吵闹起来，顺着镂空雕花栏杆往下看，是一群僧侣在争执，似乎又是因为千蓝阁。门外男子的叫骂声与窗外的争吵声交相辉映，恰似当下的花浊城，暗流涌动，混乱不堪。
孟湘湘伸头往外看去，穿过层层薄雾似的烟紫窗纱，刚想开口说什么，门忽然被一脚踢开。
“哪家的王八蛋，敢踢小王的雅间。”
世子拍案而起，怒火还没发泄出来，看清来人，他目瞪口呆。
姚仇满脸是泪，哭喊着朝栏杆扑去，衣衫散乱，顺带着撞翻了雅间正中的小茶几。
“他要跳楼！”
孟湘湘惊呼一声，郑子潇连忙一把抓住他的绦带，把他整个人都扯了回来。
姚仇被拽得半跪在地上，身上还带着武将的蛮劲，挣不开郑子潇，干脆把腰封撕开，继续往栏杆上扑。
他动作极快，身子半边都飞出栏杆，世子和孟湘湘忙拽住他的两条腿，郑子潇拔着他的双臂，将他给架在半空中，像是要把他五马分尸。
“别拦我，让我死！”
姚仇嘶吼着，头上暴起几根青筋。
他扭得孟湘湘站不稳，看年纪也是二十多的成年男子，孟湘湘心头火起，凶道：“你丢不丢人，动辄寻死觅活，真想死去延西打仗去！”
“你以为老子不想去吗，姚儋不让我去，我怎么去！延西不要我，阿青也不要我，我不活了！”
哭喊间，眼泪簌簌往下流，滑过他十分吉利的招风耳，竟比阿沉还能哭。
郑子潇对门口畏缩不前的小厮道：“去拿绳子来。”
一炷香后，雅间里桌台倾倒，满地茶汤，威风凛凛、当街行凶的长陵战神姚小将军坐在地上，双手双脚被捆了个结实，抽咽不止。
他今日穿得十分矜贵，白衣红带，只是挣扎时沾染了茶汤，头发散乱不堪，脸上也全是泪痕，没有半分中郎将的威仪，只剩下狼狈。
还有一点好笑。
孟湘湘没忍出，嗤笑出声。
“笑什么笑，没见过人伤心吗？”
姚仇瞪着她，双目马上要喷出火来。
孟湘湘道：“你眼睛肿了，像那个啥。”
“啥？”
“悲伤蛙。”
姚仇沉默了，虽然不知道悲伤蛙是什么，但听起来不像个好东西。
郑子潇绑他手法娴熟，他根本扯不开绳子，只能扭动着身体缓解身上的酸痛。
“你们能不能别围着我笑，搞得我很没面子。”
世子蹲在他身边，伸出手试探着戳了戳他，“你说你，跳楼就跳楼，为什么来我们雅间，我刚买的茶果子都让你踢翻了。”
姚仇执拗地别开头，不肯说话。
门口有一个妇人，从方才就焦急地站在那，现在突然开口道：“打扰各位贵人了，你们这边正好对着月升楼，跳下去能……”
“能？”
孟湘湘疑惑起来，等她说下去。
“能摔死在月升楼门口。”
话音刚落，姚仇又开始仰着脖子哭起来，“阿青啊，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要我我也不想活了啊……”
原来是失恋。
古人谈风月拘谨，类似于郑子潇，像块怎么挑逗也巍然不动的顽石。如果谈情说爱的经验少，或许青春期来得也晚，姚仇看起来二十出头，应当是青春疼痛的年纪。
孟湘湘也屈身蹲在一边，玩味地看着他，“阿青是谁啊？”
妇人道：“回贵人，是我们月升楼的头牌，名叫隋颜青。”
众人只顾着笑姚仇，没人注意到一旁沉默不语的郑子潇身形晃了晃。
“你的恋人啊，中郎将大人，她美吗？”
孟湘湘扯了扯他莲花宝冠上的红绳，扯得悲伤蛙头胡乱摇晃。
“比你美。”
姚仇双目一闭，像是死人。
孟湘湘也不介意他这样子，继续捉弄他道：“姚小将军不是长陵国的英雄吗，都说美人爱英雄，阿青是美人，阿青不爱你，等量代换，姚小将军的英雄之名也不过如此嘛。”
“你少趁人之危，我与阿青的情分岂是你这种薄情寡义的人能体会的。”
“人家不喜欢你，能有什么情分，中郎将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来了兴致，嗅到八卦的气味，干脆同他道：“这样，你呢，上次在街上对我无礼，大家嘲笑我，我很没面子，你现在游街三圈喊‘我错了’，我帮你排忧解难，行不行？”
“老子英姿万千，不稀罕你这些玩弄人情的手段。”
“玩弄人情说不上，只能当个树洞听你倾诉，说出来你肯定比现在舒服些。”
“真的吗？”
“本人不才，言情话本子看过不少，我可是专家，很懂这些的哦。”
姚仇咬牙，看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忽然有些动摇。
半个时辰后，刚挨了打的兰台御史中丞姚儋兜起袖子，匆匆赶去茶楼。
他阴沉着脸，拨开一层层围观路人，才看到自家弟弟哭着，身上五花大绑，全是茶污，还让世子给他擦眼泪。
世子道：“好好好，知道她玩弄你感情了，但是男女的事情最不能急躁，你得慢慢来。”
孟湘湘附和道：“是啊，况且烈女怕郎缠，你得多缠缠人家，别太要面子。”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姚仇悲从中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姚儋觉得很丢人，非常丢人。
就像他刚刚朝会上舌战群儒，正满面春风，一出北大门被虎贲将军儿子掏了一拳一样丢人。
“姚仇，你看看你在干什么。”
他怒喝道，撚起袖子大步走进去，脚步声惊得姚仇如梦初醒，一阵惊愕。
周遭的人认出这是兰台御史，连忙不敢多看，纷纷散去。
他的怒喝声惊到了孟湘湘，回头一看，突然觉得有些面熟。
这不就是踩她白馍的男子吗！
再听郑子潇躬身作揖问了句安，唤他“中丞大人”。
孟湘湘扭头，终于从姚仇泪眼模糊的五官之中捕获出一丝相似之处。
悲伤蛙一样的大眼，周正的五官，有些傲慢的颧骨，甚至是小麦色的肌肤。
兄弟二人，如出一辙。
老天喜欢捉弄她，人还没进花浊，先把城里的并蒂双棠得罪了。
恰好姚儋也在斜睨她，一声冷哼滑出。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