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碎三
六月中旬,蒸腾热气催发下,疫病在一片纸醉金迷、荒淫腐化中散播开。
起初是几位大臣喉咙不适,高热病倒,然后以此作为序幕,花浊酝酿起一场摧枯拉朽的大疫。
世家贵族纷纷中招,借势传播给那些平民百姓,再然后龙椅上的天子也病至昏迷,无法早朝。事态逐渐扩大下,满城咳声不止,人人自危。
医馆之中早已人满为患,门口的百姓只能就地而寝,许多人等不到医治便呕血而亡。更有甚者,根本没钱看病,死后连个棺材都没有,曝尸街头,等着城防军收。
偌大的皇城,夜夜笙歌不再,尸横遍野宛若炼狱。
城内如此,城外更是不堪入目。
在此生灵涂炭的情景下,普照寺开始济世救难,僧侣纷纷自发去照顾病人,却不想引起了人员躁动。人多钱少,药物不足,为了口救命汤药,病人之间相互猜忌,流血惨案频发不止。
神明慈悲,挡不住天灾人祸。
信仰的崩坏,似乎总是发生在危难之际。
他们呕出的鲜血,汩汩逆流,汇入皇城。
黄金宫内,哀声滔天,人人厚麻遮面。
怡王一脚踹在佟隐山肩头,“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
佟隐山已经年纪大了,吃不下这么重一腿,整个人翻倒在地上。
他战栗着爬起来,重新跪好,对着面前的贵人一头磕下去,整个宫殿都回荡着清脆的脑门声。
佟隐山道:“陛下发热不止,下官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法子了。”
他身旁太医署的医官也边磕头边说:“二王爷赎罪,这病实在古怪,只发热病咳嗽,怎么都不见好,臣等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好端端的城里怎么会有疫病?”
怡王目眦欲裂,看了一眼黄金纱帐里昏迷的庆和帝,手藏在袖中牢牢攥紧。
他大步走向前去,一手抓起佟隐山,暴怒如雷,“这病从何而来,你们太医署到底怎么防治的?”
佟隐山嘴唇打战,不敢作声。
他身边一个十分清秀文弱的小医官却默默开口道:“回二王爷,下官翻遍册子,这病怕是来自凌阳乡。”
怡王手上一松。
凌阳乡,恰好是五月末春胜围猎所处之地,想起猎场前草席裹尸的惨状,怡王瞬间了然。
他转头瞪向身后的姚儋,“本王问你,你们兰台可有收到过一封凌阳乡疫病的上奏?”
姚儋拱手,“回王爷,并无。”
“佟隐山,你好大的胆子,如此大事,竟敢隐瞒不报。”
怒喝之下,佟知悦彻底吓破了胆,声泪俱下,“二王爷赎罪,臣……臣劝过陛下。”
“你若是如实说,便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赵魏一案满城风声鹤唳,此时若是天子脚下闹了疫,下官……下官实在是害怕啊。”
怡王冷笑起来,“现在你就不怕了?”
宫室之内,无人敢作声,独有庆和帝力竭的喘息。
怡王咬紧牙,对佟隐山道:“太医令佟隐山,若是圣上有事,本王必将你千刀万剐,拿你的血涂你那悬壶济世的族谱。”
他说完,甩袖离去,留下满宫医官愁云惨淡。
姚儋疾步跟了出去,踩在溜滑的地面上,按了按面上的厚麻布,“王爷,此事蹊跷,佟隐山虽胆小,也不至于瞒报。”
“不知道受了谁的挑唆,你去查,马上查出来谁在捣鬼。”
他说完轻咳两声,姚儋心生疑虑,刻意放缓脚步,跟在他身后。
怡王皱眉,“你家什么情况?”
“父亲大人严重些,阿仇也开始发热病。”
“你是顶梁柱啊。”
轻描淡写一句感叹。
姚儋观察着怡王的面色,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
天下众生,皆为利往,他不信这世上有人对皇位毫无贪念,庆和帝病倒对于怡王恰好是一个机会。怡王一直苦心经营自己朝中的形象,无非是为谋取圣上信任,暗中蛰伏。可眼下天赐良机,皇位更替,他却开始真心实意为庆和帝着急上火。
帝王家无情义,怡王不可能惦念那份手足深情。
姚儋试探道:“王爷,圣上如今危在旦夕,这长陵的江山还需要有人扛。”
怡王斜睨他一眼,“你的意思本王明白。”
“姚家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还不到时候。”
姚儋有些猜不透,只能俯下身子,弓着背跟在他后面。
为人驱使,必须要低头折腰的。
怡王也不瞧他,看着宫廊尽头点点天光,道:“姚儋,你觉得周学真与圣上,谁心机深沉?”
“圣上年少,自然是穆王诡异多端。”
“圣上还年轻,尚无子嗣,倘若这关头出了差池,你觉得那些老迂腐心仪的人又是谁?”
“姚儋不敢妄议。”
嘴上说不敢,实则姚儋心中恍然。
圣上驾崩,恰好助长了朝内穆王党派的气焰,穆王就算不想当这个皇帝,也会被赶鸭子上架。
穆王一旦登基,必定大清朝堂,怡王想再下手,就难了。
姚儋看着眼前风流倜傥的王爷,不禁后背发寒。他真的机关算尽,不想给敌人留一分机会。
怡王脸上的浓云乍散,和煦地笑道:“圣上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你我身为臣子,做好本分即可。”
宫门踏出去,他又是月朗风清的闲散王爷,消失在哭声遍地的花浊大街小巷里。
一日后,庆和帝病入膏肓,神志不清。
佟隐山擦了把头上的汗,推开殿门,拉下遮面的麻布,艰难喘出口气。
一直在施针抓药,他已经有些眼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汗如雨下之时,他隐隐有些咳嗽,意识到自己也没躲过这一遭。
刚吹几下热风,松松身体,身后那个年轻文弱的小医官走出来,“老师,学生有一个险方子,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他便是在怡王面前揭发凌阳乡疫情的人,也是太医署新晋的小医官,名叫张佩。
佟隐山转身望着他,不禁怨从心起,说话也没好气,“你说。”
张佩道:“学生去朱雀大街上走了一圈,查看那些流落街头的病人,一共看了百人,都是发热不消,咳血不止,或许寻常疗法无效。不若换个猛方子,或许能搏一线生机。”
“胡闹!”
佟隐山抚着汉白玉栏杆,“圣上龙体,岂容你试错胡闹。”
“圣上病情危急,已经开始骨痛难忍,若是再拖下去,拖至呕血,只怕难以转圜。”
此病古怪,呕血像是个催命符,出现这征兆的人不出三日便丧命了。
“那也不能拿龙体试错。”
佟隐山一口否决,不容置喙。
突然一个侍从兜着手匆匆赶来,大喊着不好,佟隐山只觉得头疼,揉着太阳xue道:“喊什么,怎么不好了?”
“大人,宗正大人病逝了。”
金贵汤药,锦衣玉食,都没法从病魔手里抢回条命。
佟隐山打了个寒战,余光望着龙帐内茍延残喘的庆和帝,怡王的威胁恐吓浮现在眼前。
死是千刀万剐,可他如今,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千刀万剐。
张佩不依不挠,“老师,拖不得了!”
“你闭嘴!”
佟隐山刚骂完,又跑来个侍从。
他还没发问,那侍从双膝发软,跪在地上,“大人,穆王爷要请太医……”
佟知悦气滞,指着侍从道:“大王爷也倒了?”
那侍从哆嗦着道:“不是大王爷,是延成侯家的长小姐,要不行了。”
忠烈之后,不能轻怠。
佟隐山擡手搓把脸,看了一圈太医署的医官,最后视线落在张佩身上,“张佩,你去,孟小姐是赫南将军后人,务必给救活。”
领了命,张佩提起药箱,被那侍从一路抓着快跑。
他身子文弱,不擅马术,差点颠死在马上。
刚进王府大门,里面烟熏火燎,直接把他呛出眼泪。
张佩看了一眼门口摆着的火盆,对侍从道:“你去找人把艾草撤了,越烧越咳,不如不烧。”
侍从只管点头答应着。
穿过中庭,恰巧迎面撞上穆王,行色匆匆,愁眉不展,衣袖被带得几欲飞天。
穆王见到张佩,问侍从,“这位便是宫里来的太医?”
张佩后退一步作揖道:“下官张佩,问大王爷安。”
“别弄这些虚礼,快去救人。”
“下官需得先问一句,府上发热几人。”
穆王凝眉,“六十余人。”
“贵人有几位?”
“五位。”
“发热的人一定要远离尚未染病的人。”
张佩说完,行了个仓促的礼,往侍从指引的方向赶去了。
行至院前,里面一通吵闹,穆王看到着急走出屋的郑子潇。
他立马擡胳膊将人拦住,“人命关天,我还得叮嘱你一句,万事不能冲动。”
郑子潇点点头,神情恍惚。
穆王还想再说什么,又被冲出来的小婢打断了,那婢女急得六神无主,见到穆王张嘴就嚎,“王爷,孟小姐她呕血了!”
张佩大惊失色,连忙拔腿往里跑。
床榻前,阿沉早已经哭成泪人,托着孟湘湘的后颈,“小姐,小姐……”
她哭得孟湘湘心烦意乱,咳了几下,喉头一阵腥甜,竟又吐出一大口血,红得发乌。
头再倒回枕上,她觉得浑身上下如同被虫蚁蚀骨,气卡在肋骨中间就是上不来,连眼皮都变沉。
许是阳寿将尽,她已经没有最初忽冷忽热的感觉,只是眼前天旋地转,神志不清。
阿沉转头对郎中哭道:“您救救小姐,大夫,您救救她。”
郎中摇摇头,摊开手道,“油尽灯枯,神佛难救了。”
这句话像是掐灭了阿沉心里最后的火,她腿一软趴到在地上。
长小姐、二小姐、侯爷、夫人,接二连三全都病倒,延成侯府满门忠烈竟要亡故在这场疫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