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明白。”
姚儋便继续问道:“穆王暗中营造火器,结党营私意图谋反,此事证据确凿,你能否指证其罪行?”
“不能。”
寂静无声的黄金台下一片哗然。
姚儋面不改色,继续问道:“延成侯是否参与火器之事?“
“是。”
“延成侯是否有参与谋逆?”
“没有,延成侯爷与王爷从未有谋逆之心。”
他答得从容,不打算遮掩火器之事,对于谋逆却全盘否认。因火器之事确有发生,而谋逆却是扣上的脏帽子。
庆和帝冷哼一声,“笑话。未有谋逆之心,还暗中私造火铳,你当朕好糊弄吗?”
郑子潇道:“王爷游历福川归来,察觉延西战场节节退败,根结在火铳,才出此下策。抗旨为真,对陛下从未有过不忠,也从未有负长陵。”
“你的意思是,此事是朕之错?”
郑子潇不再言语,方才叩拜时扯裂伤口,又有血渗出。
姚仇忙道:“陛下恕罪,他受刑多日已经神志不清,望陛下怜悯他出身悲惨。”
谁知郑子潇却道:“望陛下,还我父清白。”
他的声音冷寂,可摧磐石,可破万难。
“你父?”
庆和帝微微眯眼,“朕念及手足情谊,对穆王多加宽容,然他屡教不改,抗旨不遵,实为奸佞之辈,其罪当诛,谈何清白。”
“我父无愧天地,无愧圣上,无愧长陵百姓。”
姚仇暗中从牙缝里小声挤出几个字,“别说了。”
“将他带至旁侧,让他听听自己的好父亲暗中做了些什么。”庆和帝脸上积郁着浓烈怒火,示意姚仇继续审。
众目睽睽下,金甲卫将那些涉案学生一个个带上。
连带着几位臣子的热血豪情,河山梦想,都在刑罚中被悉数道出,粉碎在学生的叙述里。
私造火器的详细一桩桩落下,罪名越叠越多。
到最后,因人证物证俱在,庆和帝一拍板,示意姚儋宣告结案。台下民众却是死一般的安静,在金甲卫刀斧逼迫下,垂下高举白绫的手。
像是对世事的放弃。
学生拼命地伏首叩头,想求一条生路,亦有学生宁死不屈。斩首令下,延成侯凄冷地合上眼,跪地叩谢圣恩。
郑子潇听着那些罪名,等一个自己的结局。
恰在此时,诸臣之中,祭酒站了出来。他走得过急,连礼都不行,许文忙呵斥道:“甘大人,圣上面前不得无礼。”
祭酒已经年过半百,蓄着白胡,鹤发鸡皮,立在高台上,仿佛风一吹就能将这个小老头给卷飞。
“陛下,何不连老臣一起发落了?”
庆和帝对他怒目而视,他也豁出去,直视天子双眼。
此为大忌。
金甲卫方要上前扣押他,庆和帝却拦住,沉声道:“甘归,你可是有什么异议?”
“臣自举,臣参与火器之事,此事从头到尾老臣一手操办,从甄选学生参与,到火铳研究,都是老臣所为。”
庆和帝立刻望向姚儋,姚儋连忙跪地,暗中掐着手心。
祭酒直视天颜,声音苍老仍然有力,“老臣虽为文生,今日在万民之前,黄金台之上,头顶苍天,想要与陛下辩一辩,何为忠义,何为奸佞?”
黄金台下再次哗然。
庆和帝语气已经带上杀意,“那你说,何为忠义,何为奸佞?”
“穆王周学真,舍弃年幼稚子,抛下爱妻,孤身赴往福川,造火器,救难民,此为忠;延成侯孟宏汝不顾自身安危相助故友,廷尉齐宿不贪图名利,为友人两肋插刀,此为义;满朝贪腐成链,此为奸;诸臣花言巧语以图闭塞圣听,此为佞。陛下切不可被人蒙蔽,令忠臣泣血。”
“甘归,你放肆!”
“古来文人死谏,甘归今日望唤醒陛下,火器营是挽救长陵山河之利器,侯爷等人报国之心有目共睹,不可杀,穆王忠义之举更不可辱!”
庆和帝暗中捏紧龙椅,姚儋见状忙道:“陛下,祭酒大人年事已高,顾念旧情才会如此。”
“姚儋,无须你为我辩驳,我甘归一生,最后悔的便是教出你这个蠢材。”
祭酒骤然起身,衣袍翻飞。他高擡起手,解下发冠,狠狠心抛在地上。
发冠碎裂,声音并不大,却落在每个人心中,响彻云际。
祭酒直视着庆和帝的双眼,“老臣罪该万死,未能教出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材,今日摘冠,叩谢皇恩浩荡。臣命卑微,以死谢罪!”
“老师!”
姚儋猛地想要抓住祭酒大人的衣角,祭酒却用尽所有力气,仰天长呼。
“宁为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臣甘归叩谢皇恩。”
话罢,他冲向黄金台边,一头撞死在金花海棠石柱前。
血溅三尺,金玉染血,染红姚儋的官服。
文人死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黄金台前,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
庆和帝亦是被震住,勉强扶住龙椅维持威仪。
台下民众在那声长呼中,激愤终于压抑不住,沸沸扬扬叫喊起来。
郑子潇神情恍惚,双目猩红,看着祭酒的尸身死不瞑目。
穆王当时也是死不瞑目。
为何寸寸丹心皆遭践踏,报国之志举步维艰,他想不明白。
祭酒的鲜血汩汩,顺着地上的华贵纹路流淌而下。耳边是民众的哀声,学生的悲吼。
郑子潇没意识到,自己心里存着的那一片光洁,在这场荒唐审判里,彻底覆没了。
金甲卫忙于镇压,台上乱成一片,没人注意角落之中,刺客擡起眼,第一次仔细观察庆和帝的模样。他看出这个年轻皇帝的多疑,要让数不清的忠臣白骨来平息。
混乱中,他那双清亮的眼里,重新鼓动起了杀意。
是鹧鸪山后不再有过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