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圣人祷祝而立的庙宇沉静地伫立于平坦的大地上,并无高山险阻,丘壑渊谷。前来祈福的人们面容虔诚,小孩子也乖乖地被父母牵着手,只偶尔擡眸好奇地看着这座庙宇。
女娲隐去身形,立于她的神像旁。
和石像雕琢的模样近似,圣人云鬓斜簪,一袭长裙矜贵繁复,裙摆迤逦如云。她微垂下眸,望着跪拜于她神像下的众人,眼中似有些微的恍惚。
他们向神灵祈祷庇护,却不知神灵亦在祈求天地垂怜。
女娲低眸望着自己光洁无痕的掌心,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如同她所创造的种族一样,有着纵横交错、摧折横转的,象征着命运的掌纹。
圣人的运势与天命,似乎从来不在他们手中。
她面上淡淡,沉默地伫立在尊位上,听着下方人群的祈祷。
“圣母娘娘……”
那声音是微弱静默的,只轻轻地在他们心间淌过;那声音又是浩瀚无尽的,反反复复,永无休止,在聆听的神灵耳畔响起。
女娲似叹息又怅然:“人族……”
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在漫长的沉默中逐渐平息了心中的波澜,悄无声息地自神像旁走了下去。
圣人走下高高的石头铸成的阶梯,走过跪在最前方台阶下的巫祝,又慢慢自人群中经过,专注地望过每一个人的面庞,直至到了黑压压的队伍末尾,方转过身,擡起那双碧色的眸。
自下而上地,仰望着她的神像。
“圣母娘娘……想做些什么呢?”
人族的首领沉重地叹息一声,颇为忐忑地望了望女娲宫的方向,侧首向鹤引询问道。后者神色从容,只轻声劝其再等待一会儿。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鹤引微微擡首,望着天上帷幕。
人间的雨幕倾覆而下,肆意妄为,却只得停留在半空之中,为无形的屏障所隔断,再不能渗入潮湿的土壤。其下的大地承蒙荫蔽,草木微微唤起几分生机,悄悄探出了头。
道尊留下的籍册里,曾寥寥提了几句阵法。
而见到此地异象,紧张寻去的他,所见的便是伫立于雨中的圣人。
她本该纤尘不染的鬓发沾染上了几丝沉重的水雾,眸中的碧色妖冶,一眼望去,似能触及蛇森寒冰凉的吐息。腰部以下的双腿早已化为神话传说中的蛇尾,蜿蜒盘绕于径路之中,缓缓撑起她的身躯。
鹤引茫然地站在那里,迟疑不定地唤了她一声:“圣母娘娘。”
古老的神灵侧首瞧他,目光冷淡。
他定了定神,默念起静心的法诀,试图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
鹤引注意到她手中轻飘飘的纸笺,目光又自然地掠过旁边小小的竹舍。他想了片刻,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伞。
他身上没有再沾染这晦涩难明的雨。
神灵庇护了他。
鹤引半阖了眸,恭敬地垂下首来,又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女娲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手指,视线似有若无地望去。那目光飘飘渺渺,落在半空之中,风一吹,便散了。散向四面八方,落入五湖四海。
“母亲。”
那声音却没有散去,仍然在她耳畔响起,长长久久,不见停息。
良久,女娲开口道:“天机隐匿,劫数将起。上元巳时,召集所有的族人至女娲宫,我们要离开这里。”
鹤引恭恭敬敬地拜下:“鹤引领命。”
“娘娘只是在想,要如何把她的祝愿交给我们。”
巳时的钟鼓声遥遥响起,惊动了数只飞鸟。鹤引自短暂的回忆中脱离出来,凝神望去,眸光坚毅沉静。
首领看着他良久,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举族搬迁的事情,就麻烦你了。”人族寿命不长,他已显出几分衰老模样。
鹤引微微抿唇,望着首领额间渐渐爬上的皱纹,与无言滋长的白发,他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首领却宽容地笑笑,不以为意的模样。
首领:“一代接着一代,源远流长,生生不息,是好事啊。这么多年了,我也该歇歇了。”
鹤引喉咙里像是堵了些什么:“首领……”
首领伸出手推了推他,不容抗拒道:“去吧。”
鹤引回头看了几次,方在巫祝的引导下,踏入了庙宇之中。
他一眼便瞧见端坐在石像上的女娲,人首蛇身,庄严肃穆。圣人微微垂眸,瞧着他恭敬地拜下,温和地笑道:“你来了啊。”
鹤引从容道:“回禀娘娘,族人已经收拾完备,即刻便能启程。”
他微微擡首望去,声音一派肃静:“却不知……我们要迁徙往何处?”
女娲慢慢望了望他,轻声道:“去高原。有广袤平地、足以耕作;有飞鸟走兽,足以畜牧。山之高者,直耸入云;雨水下降,化为天池。既为天地庇佑之所,当绝世间灾祸,包括……洪水在内。”
鹤引微微恍惚,又像是明白了什么,望向外界纷扰不息的风雨。
女娲静静地擡起眼眸,同他一道望去。
她转而开口道:“我会留在那里,和你们一起。直至云销雨霁,大地上第一缕朝阳升起。绝望与死亡终将逝去,而未来,生生不息。”
圣人缄默了一瞬,手指轻轻擡起。
她以指点额,碧眸虔诚地阖上:“我承诺。”
——我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