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我的两个弟弟,一定能好好地相处下去。
碧游宫很安静, 只有一瘸一拐的人工智障趴在通天肩上唱歌。圣人摸了摸它的脑袋,认真思索了片刻,也给他取了个名字:“阿盼。”
正如他给大弟子多宝道人取名「多宝」一样, 以「盼」为名, 同样寄寓了通天对它殷切的期盼。自然,也有它自己的。
只不过..通天微微仰首, 望着清朗一片的天, 心底掠过隐约的疑惑。
幻境里的阿盼,到底是魔道构建而出借以蛊惑人心的道具,还是说,眼前的这个世界, 实际上并不完全在祂的掌控之下。
否则,这迷踪幻象之中,又怎会生出阿盼?
他沉吟再三, 还是搁置了这个疑惑,低头给阿盼重装了一套阵法系统之后,便带着阿盼出门了。
从碧游宫的中心向着外围而去,一路行来,不是捡着半只笔头秃了的刻笔,就是断了半截的长剑, 失去了弓弦的长弓。
零零落落地丢在地上,甚至还被人踩了一脚。
但是没有生灵, 一个都没有。仿佛在一场慌乱的逃亡中, 他们匆匆离开了这里,顾不上任何细枝末节。
……当真是如此吗?
通天站了一会儿, 又继续往外走。
空荡荡的池潭里失去了游鱼, 梅枝依照着原来的轨迹生长, 却再未瞧见枝头的绿梅,亭台空落,门扉敞开一角,仿佛在等待归人。
这世间寂寥之处,也许不仅仅是孤僻无人,而是原来如此……本来可以。
那双深远的眉目远远地望去,澄明的天幕下,海边的雾气弥漫,水墨相融之色氤氲在圣人眸中,愈发地惊心动魄。
海天接壤之处,万籁俱寂。
通天渐渐走出了碧游宫。
它甚至没有台阶,就这么一跨,便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阿盼忽而停下了歌声。它侧首瞧了瞧通天,又黑又亮的眼眸里映入圣人的身影。
通天诧异,低头研究了一下阿盼身上的阵法,微微疑惑道:“阿盼?”
阿盼张了张口,清晰地吐出二字:“师尊。”
圣人衣袂不动,眉目舒缓而平静,擡首看着它。
阿盼换了一首歌唱,声音愈发端正严肃,甚至含着隐约的悲哀。
它自“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唱起,慢慢唱到“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通天眼眸动了动,闪过几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阿盼对这般注视毫无所觉,只是闭上眼,轻轻唱着。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圣人的眉头微微皱起,忽而擡起头,望向身后的宫阙。
不知不觉间,他已离它颇远,此时遥遥望去,竟然恍惚失神,不觉后退两步。
碧游宫坐落在海天月色之中,只余下沉默的一切,一如无言的坟冢,高高地矗立在大地上,执着地指向天地,叩问苍天鬼神。
日已西沉,月色昏昏。
祂们于长久的寂寞中,轻轻唱和起来:
“天将天下授予殷商,纣王却违反天数而亡,他的罪过是什么啊?是谁迷惑了他,是谁让他亲近小人听信谗言?”
“上天既降天命于殷,为何不再劝戒明白?纣王既已统治天下,为何又被他人取代?”
“天命从来反复无常,何者受惩何者得佑?”
通天的衣袂被风吹拂着,猎猎作响。他顺着歌声的方向看去,眼眸骤然紧缩。
先前掉落的长剑,遗弃的刀柄,此刻都立了起来,被握在主人手中。他们互相拼杀,互相掩护,在杀气冲天黑云压阵的战场之上。
东海蓬莱岛上,那些遨游长生之境,天地任其往来的仙人不知何时落了凡尘,为世俗的王朝争命;
昆仑玉虚宫前,执剑叩问天道正理的道者,于九千九百九十九重层玉阶前叩首,言己身命犯红尘,此行当开杀戒。
“碧游已传仙法,修士得道长生,万仙来朝之盛景,为何一朝消亡?得道成圣者,是否妄借天命?欲行一线生机者,可是天地之大盗?”
“众生之超脱,为何不可求取?万物之性灵,为何不可唤醒?为何偏要吾辈蒙昧于天地之间,自轮回间来去?”
“谁为正?谁为邪?白日为仙,一夜成邪?”
“天命从来反复无常,何者受惩何者得佑?!”
那声音若洪钟响彻云霄,伴着一身决然,与满怀的怒意。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通天微微合眼,再度看去,却始终分不清,眼前之景是万仙阵中,还是碧游宫前。
一面是阵阵杀伐,冲天煞气;一面是山水空明,仙境福地。这两者竟也能天衣无缝地重叠在一起吗?
阿盼突然从他肩上跳了下去,重重地跌在地上,又倏地爬起来,匆匆忙忙地往前跑去。
它飞奔回了碧游,通天甚至拉不住它。
因为……就在阿盼穿过碧游宫大门的瞬息,月白色的屏障树立起来,挡在了他与碧游之前,连那地狱般的景象,迎面斩下的刀锋,亦止步于他面前。
阿盼就在他的眼前,越跑越远,越跑越远,逐渐消失不见。也许,它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地方。
“不要回到这里,我们拒绝承认这条时间线上的命运!”
祂们高声宣告着,阻止着通天的进入。
“快点离开吧,来自另一个位面的上清圣人。”
碧游的声音又轻了下来,仿佛有着些许的惭愧之色,却也坚定不移地劝说着通天,“这里是命运线里的意外。”
通天微微垂眸,沉吟片刻后开口道:“之前,这里可还来过旁人?”
碧游沉默了下来,仿佛在打量着他,思忖许久方开口道:“几千年前,有一位上清也曾到访此处,她留下了星辰与飞雪;更久以前,有人种下过一池的莲花;又或者是,一株无人欣赏的绿梅..”
祂们轻声劝说:“您不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上清圣人,我们对您唯一的忠告,就是忘记这里的一切。我们无意改变您的未来,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走向同样的结局。”
“那它呢?”通天问,“它唤我「师尊」,为什么?”
碧游愈发缄默,半晌无言,只道一句:“请您尽快离开这里。”
“..”
他没有继续追问。
通天看着这近在咫尺之遥的碧游宫,仰头想了许久,转而道:“这般说来,我也能在这里留下些东西?”
“当然。”碧游回答。
他微微颔首,擡起手指,于一片空旷处落下术法,截取下春光一线。烂漫的桃夭在此处生长,温暖而多情,仿佛极尽了生命中全部的灿烂与耀眼。
桃花一连绵延了数十里,自云层俯视,像是一片绯色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