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刑法志》载:\" 德佑十四年二月,镇刑司佥事李谟密嘱北镇抚司典吏张全,伪造《岳峰与阳和卫都指挥王庆饮酒密谈录》。其录以麻纸仿宣府卫军报格式,墨汁调以边地砂粒充旧,录中 ' 岳峰言:朝廷粮饷不济,不若据宣府自立 ' 等语,皆摹岳峰笔迹而故意露拙,使识者疑其半真半伪。
初,谟擒王庆于阳和卫,以其幼子为质,刑讯三日,用 ' 烙铁烫指节 ' 之法,逼其画押认 ' 曾与岳峰密谈 '。录成,谟亲携入宫,疏中援引《元兴帝实录》永乐二十年条陈 ' 边将不得私议钱粮 ',称岳峰 ' 借祖制调兵之名,行割据之实,密谈录乃铁证 '。
帝萧桓览录于暖阁,见 ' 自立 ' 二字,掷录于地,谓李德全曰 ' 岳峰十年戍边,竟有此心?'。时谢渊方在左顺门待罪(因前次闯宫),闻之免冠叩首,力辩 ' 录中笔迹有诈 '。帝终命三法司(刑部尚书周立仁、大理寺卿刘宗周、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会审,然镇刑司已将王庆囚于诏狱署暗牢,隔绝内外。\"
铁衣冷,角声酸,宣府城头月半残。
刁斗敲残三更雪,烽燧烧穿万里寒。
十年戎马心犹壮,百战疮痍鬓已斑。
一朝墨卷诬忠骨,千行血泪未轻弹。
权奸计,弄刑章,墨丸暗蘸九边霜。
金銮殿上风云变,玉阶前下是非茫。
可怜百战封侯将,不及权臣笔半行。
镇刑司北镇抚司地牢深处,腥气混着霉味漫在潮湿的空气里。石壁上渗着水珠,顺着 \"永乐二十年镇刑司重造\" 的刻痕蜿蜒而下,在地面积成汪发黑的水洼。李谟捏着支狼毫,笔尖蘸的朱砂混了三滴人血 —— 这是镇刑司伪造供词的规矩,说 \"能让字迹带戾气,瞒过圣上\"。他盯着空白供状上的朱丝栏,忽然想起李嵩今早的嘱咐:\"岳峰的字带钩,你仿的时候,把 ' 兵' 字的钩写歪半分,让圣上看着像藏着刀。\"
\"大人,这供状...\" 典吏张全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手指绞着沾满墨污的袖管。他刚从诏狱署过来,王庆的幼子还关在那里,哭声隔着三道墙都能听见。\"王庆总兵的指节都烫焦了,还是不肯认...\"
李谟猛地转头,烛火在他眼底投出两道竖影,像头蓄势的狼。\"不肯认?\" 他抓起案上的铁钳,钳口的血痂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你忘了元兴帝定下的规矩?镇刑司审案,没有 ' 不肯认 ' 的人。\" 他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钳身,映得 \"镇刑司北镇抚\" 的刻字发亮,\"去把 ' 弹琵琶 ' 的铁钩拿来 —— 王庆是阳和卫的都指挥,琵琶骨最硬,得用三斤重的钩。\"
两名缇骑拖着王庆进来时,铁链在石阶上磨出刺耳的响。王庆的甲胄早被剥成碎片,后背的皮肉翻卷着,露出森森白骨,每块骨头上都凝着黑血。他被按在刑架上,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像头受伤的兽,却仍死死盯着李谟:\"我与岳将军... 在雁门关同守过三年... 他的为人... 比你这腌臜货干净百倍...\"
李谟把玩着发烫的铁钳,突然往王庆的肋骨上一按。\"滋啦\" 一声,焦糊味漫开来,王庆的惨叫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钻进张全的耳朵。\"干净?\" 李谟俯身在他耳边,声音黏得像蛛网,\"去年秋,你押送的粮草里掺了三成沙土,这事镇刑司的账册记着呢。你若认了密谈,我就把账册烧了 —— 不然,你儿子明天就得去教坊司当小幺。\"
张全蹲在油灯下仿王庆的笔迹,手抖得像筛糠。案上摊着王庆往年的军报,\"阳和卫\" 三个字的捺笔总是带个小钩,那是他在大同卫当百户时,被北元兵砍伤右手留下的习惯。张全蘸着调了砂粒的墨 —— 那是从宣府卫带来的边砂,据说能让纸页显出经年的旧气 —— 可写了七遍,捺笔的钩还是歪得不像样。
\"废物!\" 李谟夺过狼毫,在纸上重重一划。他早年跟过翰林院的老吏学过仿字,知道王庆写 \"岳\" 字时,上撇总往回收半分,像怕伤着谁。\"你得想着,王庆是恨岳峰出卖他,字里才带怨气。\" 他边写边念,\"岳峰言:' 朝廷粮饷三个月没到,再等下去,弟兄们就得吃雪。'—— 这里的 ' 吃雪 ',要写得重,像咬着牙说的。\"
烛火突然跳了跳,照亮案角堆着的《元兴帝实录》。李谟翻到永兴二十年六月,用朱笔圈出 \"边将不得私议钱粮,违者以谋逆论\" 的条款,冷笑一声:\"岳峰总拿祖制压人,这次就让祖制送他去死。\" 他让张全把条款抄在密谈录末尾,特意让墨迹洇开半分,看着像王庆急着画押时蹭的。
三更的梆子敲过时,密谈录终于抄完。李谟把它卷成细筒,塞进根掏空的竹管 —— 这是镇刑司传递密信的规矩,竹管里塞着晒干的艾草,能防虫蛀。\"天亮前送到李首辅府里,让他过目。\" 他瞥了眼刑架上昏死的王庆,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个驿卒时,曾见过岳峰冒雪送流民入关,那时的雪,好像比今天暖些。
张全抱着竹管往外走,经过诏狱署的侧门时,听见王庆幼子的哭声。那孩子才六岁,昨晚还在喊 \"爹带糖糕回来\",此刻嗓子已经哑了。张全摸出块藏在袖里的麦芽糖,想从门缝塞进去,却被缇骑一脚踹在背上:\"典吏也敢徇私?不怕李佥事扒你的皮?\"
文华殿的鎏金铜炉里,安息香烧到了底,烟缕散得像团乱麻。谢渊把岳峰的奏疏拍在案上,纸页上 \"臣敢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 的朱印,被他的指腹磨得起了毛。刑部尚书周立仁捧着杯冷茶,茶盏沿的茶渍圈像道解不开的锁 —— 他今早收到李嵩的帖子,说 \"王庆案若审清,刑部今年的盐引配额加三成\"。
\"周大人,你再看看这个。\" 谢渊从袖中掏出玄夜卫的密报,是用明矾水写的,在烛火下显出字来:\"镇刑司缇骑刘显,于德佑十四年正月廿三,在居庸关截留宣府卫冬衣三千件,转手卖给大同卫的商户。\" 他用指甲点着 \"三千件\" 三个字,指节泛白,\"这些冬衣,够宣府卫的弟兄撑过正月 —— 可现在,每天都有冻死的人被抬出城。\"
周立仁的喉结滚了滚,密报上的字迹他认得,是玄夜卫指挥使沈毅的亲笔。当年沈毅在雁门关救过他的命,可镇刑司的势力比玄夜卫大得多 —— 上个月,大理寺卿想查镇刑司的账,结果被李谟按了个 \"私通北元\" 的罪名,现在还关在诏狱署。\"谢尚书,\" 他放下茶盏,声音涩得像吞了沙,\"镇刑司呈的供状里,王庆确实画了押...\"
\"画押?\" 谢渊猛地站起来,玉带撞在案角,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你见过用烙铁烫出来的画押吗?\" 他走到墙边,指着挂着的《宣府卫舆图》,阳和卫的位置被他圈了个红圈,\"王庆在阳和卫屯田五年,仓里的粮够支半年,他犯得着跟岳峰私议钱粮?\"
周立仁望着窗外飘落的雪,突然想起十年前,他和谢渊在翰林院当编修,那时谢渊总说 \"当官要学元兴帝,宁肯自己挨饿,也不能让边军冻着\"。可现在,雪还在下,人心却比雪还冷。\"谢尚书,\" 他低声道,\"三法司会审时,我会盯着李谟 —— 但你得答应我,别硬闯诏狱署,那里的暗牢... 进去就出不来。\"
李嵩的书房里,檀香混着松烟墨的味漫开来。他展开李谟送来的密谈录,手指在 \"岳峰言:' 宣府卫的兵,听我的比听朝廷的多 '\" 这句话上停住。墨迹里的边砂硌得指尖发痒,他忽然想起德佑十二年,岳峰在左顺门弹劾他 \"克扣边饷\",那时的岳峰,眼睛亮得像要烧起来。
\"首辅大人,这录子... 能呈上去吗?\" 李谟站在案前,玄色蟒袍的下摆沾着雪 —— 他刚从诏狱署过来,王庆的供词又加了句 \"岳峰让我私藏五十副甲胄\",那是他逼王庆用断指按的印。
李嵩没抬头,翻着案上的《大吴官制》,边镇总兵的职权条下被他用朱笔标了道:\"无圣旨,不得调兵过五千。\" 他想起元兴帝曾说 \"边将如良犬,得拴着链子\",现在岳峰这条犬,好像快挣断链子了。\"把王庆的幼子送回阳和卫,\" 他突然开口,笔尖在密谈录上点了点,\"再让张全写份《王庆悔罪书》,就说他 ' 被岳峰胁迫,如今幡然醒悟 '。\"
李谟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放了孩子,王庆就不会再翻供;写悔罪书,就能堵上谢渊的嘴。\"那... 三法司会审...\"
\"三法司?\" 李嵩冷笑一声,往火盆里扔了片雪,\"刑部周立仁的儿子在国子监当监生,我已让人给他谋了个外放的缺;大理寺卿刘宗周是个老古板,可他门生在镇刑司当差;都察院李邦华... 他去年修祖坟,用的木料是我送的。\" 他把密谈录卷起来,塞进个锦盒,\"明日早朝,你捧着这个去,就说是 ' 王庆连夜托缇骑送来的 '。\"
窗外的风卷着雪打在窗纸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李谟捧着锦盒退出去时,听见李嵩在哼元兴帝时的《北伐歌》,哼到 \"边将忠勇卫家国\" 时,突然停了,接着是茶盏摔碎的脆响。
早朝的钟声响时,谢渊正站在金水桥的石阶上,望着东华门的匾额。雪落在他的朝服上,很快积成层白,像给这身藏青的缎面镶了道边。玄夜卫的线人刚从诏狱署回来,说王庆的琵琶骨被铁钩穿了,却还在喊 \"岳将军是忠臣\",声音哑得像破锣。
\"谢尚书,天这么冷,怎么不进殿?\" 周立仁从后面走来,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里面是三法司的印信。他的眼泡肿着,像是一夜没睡,\"昨晚... 我去看了王庆的幼子,孩子发着烧,嘴里还喊 ' 爹别签字 '...\"
谢渊的喉间发紧,从袖中掏出块油纸包,里面是王庆的血书。血已经发黑,\"弹琵琶之刑\" 四个字被指甲抠得破了洞。\"等会审时,你把这个呈上去。\" 他把油纸包塞进周立仁手里,指尖的温度烫得对方一颤,\"就算扳不倒李谟,也得让圣上知道,镇刑司干的是什么勾当。\"
钟声响到第三下时,文武百官开始列队。李谟捧着锦盒走在武官班首,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雪光里闪,像条吐信的蛇。他经过谢渊身边时,故意撞了下对方的肩:\"谢尚书,今早的朝会,怕是要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