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书,\" 萧桓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你可知私扣军粮,按律当斩?\"
巳时
三法司会审堂内,周立仁的手在卷宗上抖得厉害。案上摊着王庆的屯田账与镇刑司的粮册副本,两处记载的 \"八百石\" 数目虽合,可账册的纸纹新旧却差着半年 —— 王庆的账是去年腊月的麻纸,镇刑司副本却是今年正月的宣纸。
\"周大人何故迟疑?\" 李谟把玩着茶盏,盏沿的茶渍圈像道解不开的锁,\"王庆自己都认了,这批粮是给岳峰旧部的 ' 过冬费 ',难道还能有假?\"
谢渊突然起身,朝服的玉带撞在案角,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作响。\"认了?\" 他抓起王庆的供状,指腹划过 \"通敌\" 二字,\"用烙铁烫出来的供词,镇刑司也敢当铁证?\" 他转向吴景明,\"大理寺验过刘显的伤,那烙铁印是新烫的,与供状日期差着三日 —— 这如何解释?\"
吴景明的脸涨得通红,喉间发紧。今早李嵩府的人送来帖子,说他外放的儿子已在赴任途中,帖子末尾画着个狼头,与镇刑司呈的残片一模一样。他低下头,指尖抠着朝笏上的裂纹,那是去年为阳曲卫冤案叩门时,被门环撞的。
堂外突然传来喧哗,玄夜卫押着个镇刑司缇骑闯进来。\"大人,\" 缇骑跪在地上,怀里揣着本账册,\"这是从李谟亲随房里搜的,记着八百石粟米换成了北元的战马,藏在大同卫旧粮仓!\"
午时
镇刑司马厩后的密道里,李谟正往马靴上缠裹腿。缇骑来报 \"账册被搜\" 时,他就知道该走了 —— 李嵩昨夜已送密信,说 \"王庆可弃,保大局\"。靴筒里藏着枚北元银戒,是当年与漠南贵族交易的凭证,此刻硌得脚踝生疼。
王庆堵在密道出口,手里攥着那道黄绫密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李谟,你把八百石粮换了战马,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撞出回声,像无数个岳峰在问。
李谟突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干什么?保你我性命!\" 他猛地拔刀,刀刃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岳峰旧部、北元战马、通敌供状 —— 这些拼起来,才是圣上最想看到的 ' 边患 '。你以为陛下真信你?他不过是借你的刀,斩岳峰的根!\"
密道外传来玄夜卫的喝问声,谢渊带着人堵了去路。王庆望着李谟手里的刀,突然想起岳峰在雁门关挡箭时,背上的血在雪地里晕开,像朵开得极艳的梅。他猛地将密旨往李谟脸上一掷,黄绫展开的瞬间,朱红蟠龙印在阴影里亮得刺眼。
未时
文华殿的御前会审已持续三个时辰。王庆跪在中央,解开的衣襟露出肩胛处的箭疤 —— 那是岳峰在雁门关给他挡箭时,流矢擦过留下的。\"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指腹抚摸着疤痕,\"岳将军若想反,何必在雁门关替臣挡箭?何必把阳曲卫的屯田办得比军仓还丰实?\"
谢渊呈上从大同卫旧粮仓搜出的北元战马,马鬃里缠着的镇刑司腰牌在阳光下泛着铜绿。\"此牌刻着 ' 北镇抚司李 ',与李谟的腰牌编号相连。\" 他展开战马交易的账册,上面的墨迹与李谟伪造的供状如出一辙,\"八百石粟米并未通敌,是李谟与漠南贵族私换战马,欲栽赃岳峰旧部。\"
萧桓的手指在御案上抠出红痕,案头的狼头旗残片被他推到一边。他想起德佑十三年秋,岳峰求发冬衣的奏疏上,\"臣愿以屯田为质\" 的字迹苍劲如松;想起今早李德全递的密报,说 \"李嵩府中搜出与北元往来的密信\"。
李嵩伏在地上,花白的头发垂在金砖上,像堆将燃尽的灰。\"陛下,老臣... 老臣罪该万死。\" 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始终没提李谟的名字 —— 那是他的亲侄,当年送进镇刑司时,曾说 \"要为李家掌最利的刀\"。
申时
阳曲卫的麦田里,王石头正领着老兵们扬场。新麦的香气混着泥土味漫开来,落在他们补丁摞补丁的衣上。周平骑着马从大道赶来,玄夜卫的腰牌在阳光下晃,却没带刀 —— 谢渊说 \"让弟兄们安心种麦\"。
\"岳将军在蓟州卫挺好,\" 周平掏出谢渊的信,纸页上沾着麦秸,\"说等麦收了,就来跟咱们学种地。\" 他指着远处新立的碑,\"谢大人让人刻的,上面写着 ' 阳曲卫士卒屯田处 ',再没人敢说咱们是反贼。\"
王石头的手抚过碑上的字,粗糙的指腹蹭过 \"卒\" 字的竖钩,突然想起岳峰教他写名字时说的话:\"庄稼人,笔要像犁,得扎在土里才稳。\" 他弯腰抓起把新麦,麦粒在掌心滚得发烫,像当年岳峰拍他肩膀时的温度。
风卷着麦浪往北边去,那里是大同卫的方向。老兵们突然都不说话了,望着远处的天际线 —— 去年冬天,他们的弟兄就冻毙在那方向的城楼上,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毛袜。
酉时
镇刑司地牢的铁门 \"吱呀\" 关上时,李谟最后望了眼天光。雪停了,夕阳的金辉透过铁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像把没出鞘的刀。他想起刚进镇刑司时,李嵩教他的第一句话:\"这世上最狠的刀,是人心。\"
王庆站在牢门外,手里捧着那道黄绫密旨。萧桓最终没治他的罪,只让他回大同卫继续屯田,可他总觉得那八个朱砂字刻在了骨头上。\"李谟,\" 他的声音很轻,\"你说圣上到底信谁?\"
李谟在阴影里笑了,笑得咳起来:\"圣上谁都不信... 他只信 ' 制衡 '。\" 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子溅在囚服上,像朵开败的花,\"你以为岳峰真能安稳种地?只要 ' 君疑 ' 这根刺还在,总有一天... 刀还会架回来。\"
夕阳彻底沉下去,地牢里只剩烛火摇曳。王庆转身离开时,听见李谟在哼元兴帝时的《北伐歌》,哼到 \"将军身经百战,金甲绽裂\" 时突然卡住,接着是铁镣拖地的响,像有人在黑暗里叩首,一下,又一下。
北伐歌永兴十又五年,岁在寒冬。
烽火照于辕门,铁衣冷若秋霜。阳曲卫前,霜月皓白。冰河冽冽,裂我甲胄;战旗猎猎,席卷胡虏。神武之世,弓弩满张;元兴帝业,铸于血中。旌麾十万,出彼雁门;鼓角连营,撼动星辰。
将军身经百战,金甲绽裂;士卒九死一生,或得裹尸而还。然忠魂凛凛,光照汗青,又岂必马革裹尸?辕门饮马,血犹未干;长城内外,白骨森寒。镇刑司内,酒肉腐臭;阳曲卫里,士卒馁饥。
将军百战捐躯,士卒十载始归。忠魂可泣鬼雄,何须马革裹尸?
忠勇之士,扞卫家国;热血倾洒,边疆为土。铁衣碎甲,裹此忠骨,誓不教胡马逾越阴山。
将军百战身殁,士卒十年方回。忠魂泣于鬼雄,何须马革裹尸?
辕门饮马血未曦,长城内外骨成丘。镇刑司中粱肉腐,阳曲卫里士卒愁。
将军百战死,士卒十年归。忠魂泣鬼雄,何须马革裹尸还?
忠勇卫家国,热血洒边疆。铁衣碎甲裹忠骨,不教胡马度阴山。
将军百战死,士卒十年归。忠魂泣鬼雄,何须马革裹尸还?
片尾
《大吴史?阳曲卫哗变考》载:\"王石头率旧部屯田,亩产达三石二斗。时岳峰已被贬为庶民,谢渊遣人送麦百石至其家,附信曰 ' 弟兄们没忘你 '。李嵩因 ' 镇刑司扣粮案 ' 渐失帝信,次年罢相。王庆终未在供状画押,解甲归田时,行囊中只藏着半块岳峰当年赏赐的雁门关城砖。\"
卷尾
阳曲卫之变,非边军之暴,实监军之虐;非岳峰之纵,实朝廷之昏。当镇刑司以 \"监军\" 之名行苛政,当缇骑借 \"维稳\" 之由肆屠戮,边军手中的刀,终会从对外变成对内 —— 这不是哗变,是绝望。
萧桓的密旨,谢渊的力辩,终难敌 \"君疑\" 二字。帝王既想让边军卖命,又怕边军权重;既用镇刑司防边将,又任其残害忠良,摇摆之间,寒了多少戍卒的心。王庆们放下刀拿起犁,不是忘了仇恨,是知道:比起北元的狼,更可怕的是朝堂的刀。
后之览史者见 \"阳曲卫\" 三字,常叹 \"边军不易\",却不知根源在 \"制度之弊\"。监军不监粮而监权,镇刑司不镇奸而镇忠,终致 \"兵不畏敌而畏官\"。德佑年间的雪,埋了阳曲卫的尸骨,也埋了大吴最后的生机 —— 这雪,直到大同卫破时才化,却已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