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桓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叩,案头的奏报堆成小山,最上面是谢渊的急递,说 \"大同卫箭库实存不足千支,李谟所奏三万支乃伪造账册\"。檐外的雨突然大了,打在鸱吻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拍门。
午时,李德全捧着个锦盒进来,盒里铺着明黄色的缎子,放着张皱巴巴的麻纸。\"陛下,西华门的缇骑缴的,说是... 说是流民藏在怀里的。\" 他的声音发颤,不敢抬头看萧桓的脸。
麻纸被雨水泡得发涨,炭画的山晕成一片黑,却有几处暗红格外刺眼 —— 是用指尖蘸着血点的。山脚下歪歪扭扭写着 \"德佑十四年四月廿三,西城破,死七千三百廿一人\",数字旁画着个缺了角的箭,箭杆刻着 \"大同卫\" 三字。
萧桓突然想起去年秋猎,岳峰曾在围场说过:\"大同卫的箭杆都刻着编号,丢一支能查到是谁的。\" 那时的阳光落在岳峰的甲胄上,反射的光晃得他眯起眼。李德全在旁轻咳:\"李首辅说,这是流民受岳峰指使,故意画来惑乱人心的。\"
\"惑乱人心?\" 萧桓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麻纸上,与原来的血点融成一片,\"七千三百廿一人... 他们连数字都记这么清。\" 他想起元兴帝实录里的话:\"边军的命,是江山的秤砣,轻了重了都要塌。\"
傍晚,谢渊在刑部值房翻到份旧档,是元兴二十二年的 \"大同卫守城记\",里面附着重甲兵的画像 —— 甲胄胸前都焊着块铁板,刻着 \"保境\" 二字。他突然拍案,惊飞了檐下的鸽子:\"李谟查抄的 ' 逆党家产 ',清单里有三百副卸了铁板的甲胄!\"
周立仁推门进来,手里捏着玄夜卫的密报:\"谢大人,李嵩昨夜派缇骑去了北厂,烧了三车账册,说是 ' 霉变无用 '。\"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窗纸上,像无数只手指在挠。
夜三更,萧桓披着单衣坐在暖阁,麻纸摊在案上,被烛火烤得发脆。他用指尖数着那些血点,数到第三十七个时,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雁门关,一个大同卫的小兵替他挡过流矢,那兵的甲胄上就有这么个血洞。
李德全端来的参汤凉透了,他却浑然不觉。\"去,把沈毅叫来。\" 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朕要知道,李谟在大同卫到底杀了多少人。\" 窗外的风卷着雨,呜咽得像哭。
沈毅的玄色披风还在滴水,他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陛下,这是从大同卫老兵那取的,\" 布包里露出半片箭杆,上面刻着 \"大同卫左营三队\",\"李谟的缇骑杀了报信的暗哨,尸体扔进桑干河,这箭杆是从鱼肚子里剖出来的。\"
萧桓捏着箭杆,木质的纹理硌得掌心生疼。\"岳峰现在在哪?\" 他突然问,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浓重的阴影。沈毅叩首:\"还在宣府卫听候发落,镇刑司的人盯着,连家都回不去。\"
五月初二,李嵩称病不上朝,却遣人送来了 \"流民安置策\",说 \"可将其迁往辽东开荒,永绝后患\"。萧桓看着策子里 \"严防流民传谣\" 的字眼,突然想起西华门那孩童的哭声:\"俺娘说,城破那天,镇刑司的人先跑了,岳将军的兵是踩着尸体冲进去的。\"
他将策子扔在地上,墨汁溅在龙纹地毯上,像朵绽开的黑花。\"传旨,\" 他望着窗外的雨,\"让岳峰暂代大同卫总兵,处理战后事宜 —— 用朕的私印,绕过镇刑司。\"
谢渊在三法司大堂审李谟的亲信时,对方突然翻供,说 \"调走箭簇是李嵩的意思,还说 ' 就算大同卫破了,也要让岳峰背黑锅 '\"。供词刚录完,缇骑就闯了进来,说 \"奉首辅令,提犯人回镇刑司再审\"。
谢渊将供词塞进靴筒,看着犯人被拖走,对方的喊声撞在梁柱上:\"谢大人!俺有李嵩的手谕!藏在... 藏在大同卫的老槐树下!\"
夜四更,萧桓又对着那幅尸山图发呆,图上的血点被烛火烤得发黑。他想起元兴帝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君疑将,则将必死;将疑君,则国必亡。\" 那时的龙涎香还萦绕在鼻尖,如今只剩案头的残烛,噼啪地烧着自己。
李德全进来换烛,看见案角压着张纸条,是萧桓亲笔写的:\"查李嵩私通镇刑司案\",墨迹深得几乎要透纸背。
五月初三,宣府卫的急递到了,岳峰在信里说 \"大同卫需重建箭库,恳请陛下恩准用元兴年间的旧图纸\"。信末附了份清单,列着战死将士的姓名,每个名字旁都画着个小箭 —— 有的完整,有的缺了头。
萧桓的指腹抚过那些小箭,突然想起幼时随元兴帝观兵,边将们举着箭欢呼,箭杆上的 \"忠\" 字被阳光照得发亮。他提笔在清单上批:\"准。所需铁料,由工部直发,无需经镇刑司。\"
镇刑司的缇骑在辽东截杀流民的消息传到京师时,萧桓正在看谢渊送来的 \"军器账对比图\"—— 李嵩批的 \"拨发三万支\" 与实际入库的 \"九百支\",数字差得像道鸿沟。\"他们连流民都不放过?\" 他把图拍在案上,镇纸弹起,砸在那幅尸山图上。
沈毅突然破门而入,甲胄上还带着霜:\"陛下!李嵩带缇骑围了玄夜卫!说... 说臣私通岳峰!\"
雨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尸山图上,黑黢黢的山影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萧桓想起那孩童说的 \"俺爹是吹号角的,城破时还在吹 ' 集结号 '\",突然起身,抓起案头的玉印就往殿外走。
李德全追出来时,看见他的龙袍下摆沾着泥,像个急着出门的少年。\"陛下要去哪?\" 萧桓的声音裹着夜露:\"去西华门 —— 朕想再听听那孩子说大同卫的事。\"
西华门的流民已被安置在城外的破庙里,那孩童正给老妇喂米汤,碗沿缺了个口。萧桓站在树影里,听他说 \"岳将军的兵背着俺们出城,箭射在背上噗噗响,像熟透的果子落地\"。
周立仁不知何时跟来,低声道:\"陛下,李嵩的人在庙里埋了火药,说要... 要 ' 清剿逆党余孽 '。\" 萧桓猛地转身,月光照在他脸上,竟有了些元兴帝当年的狠厉:\"传朕口谕,玄夜卫接管镇刑司,抄李嵩的家!\"
片尾
五月初五,龙舟竞渡的鼓声传遍京师,萧桓却在暖阁里烧那幅尸山图。火苗舔着血点,腾起的烟带着铁锈味。李德全捧着新画的大同卫城图进来,图上的西城楼画得格外细致,旁边注着 \"岳峰率部收复于此\"。
\"把这个挂在偏殿。\" 萧桓望着灰烬里未燃尽的 \"尸\" 字,喉结滚了滚,\"告诉工部,用最好的青石板重铺大同卫的路,石板上要刻着死者的名字 —— 不管是兵还是民。\"
卷尾
《大吴史?萧桓本纪》载:\"十四年夏,帝览大同卫惨状图,悔悟,诛李嵩,罢镇刑司监军之职,复岳峰兵权。\" 然民间流传的《边尘纪略》记:\"尸山图藏于内库,帝常独观至夜,终其世不复用镇刑司掌军器。\"
德佑十七年,岳峰重修大同卫箭库,在地基下掘出个陶罐,内有麻纸百张,皆是流民所画的尸山图。岳峰将其焚于城楼,烟柱冲天,三日不散。老卒说,那天的风里,仿佛有无数人在喊 \"守城\",像极了德佑十四年那个夏天,岳峰带着十三人潜入秘道时,桑干河故道里呜咽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