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突然掀轿帘:\"备马!不用等后续部队,咱们先带五十骑过去。\" 他摸了摸袖中岳峰的前两封求援信,上面都有兵部的朱批:\"边军惯于虚报,着李谟核实。\" 张诚是李嵩的门生,李谟是李嵩的干儿子,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布好了。
大同卫东城楼。岳峰正给一个断了腿的小兵包扎,那兵怀里揣着半块皮甲,已经啃得露出麻线。\"将军,我爹是阳和口的屯户,他说... 说等开春就给我娶媳妇。\" 小兵笑了,嘴里缺了两颗牙,\"可我现在... 连皮甲都嚼不动了。\"
岳峰别过脸,看见李谟带着几个缇骑走上城楼。李谟穿着貂裘,手里把玩着一个暖炉,炉里烧的是上好的银丝炭。\"岳将军,咱家刚收到兵部文书,说谢渊带着粮队来了,不过... 得先查清你是不是真的缺粮。\"
岳峰猛地站起,甲片摩擦声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李监军要查?好!现在就去看南瓮城的弟兄,他们三天没吃东西,正煮自己的靴底!\"
李谟往后退了步,脸上堆着笑:\"将军何必动怒?咱家也是按规矩办事。张侍郎说了,军中刁民多,就爱夸大其词骗粮饷。\" 他挥挥手,缇骑们捧着一个食盒上前,\"这是咱家的晚饭, roast duck ,将军要不要尝尝?\"
城楼下的哭声突然变响,有个士兵疯了似的往城下冲,被缇骑一箭射穿肩膀。\"让开!我要去找吃的!\" 那士兵嘶吼着,血顺着箭杆往下淌,\"李谟你个狗官!把粮还给我们!\"
李谟皱眉:\"拖下去,军法处置。\" 他转向岳峰,\"将军看见了?不严惩,怎么服众?\"
谢渊抵达大同卫外的十里坡。远远就看见城头飘着大吴的旗帜,却听不到一丝鼓声 —— 守城的士兵连挥旗的力气都快没了。
\"大人,前面发现镇刑司的哨卡。\" 沈毅指着路边的帐篷,\"他们说... 要 ' 查验文书 ',才能放咱们过去。\"
谢渊勒住马,看着哨卡里透出的灯光,隐约有猜拳声。\"告诉他们,奉陛下密旨,查粮。\" 他解下腰间的鱼袋,\"若敢阻拦,以 ' 通敌 ' 论处。\"
哨卡的门开了,出来个缇骑千户,看见谢渊的鱼袋,脸白了半截。\"谢... 谢大人,李监军说... 说大同卫粮足,是岳将军... 想夺权。\"
谢渊没理他,径直往卫城走。离城门还有三里地,就闻到一股奇怪的焦味。路边的雪地里,散落着许多零碎的皮片,有的还连着线 —— 是从甲胄上撕下来的。
\"大人你看!\" 沈毅从雪堆里扒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灰褐色的糊状物,底上沉着几块碎铁,\"这是... 煮甲胶的罐子。\"
谢渊捏起一块糊状物,放在嘴里嚼了嚼,又苦又涩,像嚼沙子。他突然翻身下马,朝着城门方向跪下,额头抵着雪地:\"臣谢渊,来晚了。\"
大同卫粮仓。谢渊站在空荡荡的粮囤前,指腹抹过囤底的刮痕 —— 那是用刀刮剩下的最后一点谷糠。
\"谢大人,这是周粮官交上来的账册。\" 沈毅捧着几本册子,\"十月到十一月,本该有五千石粮到,可实际只到了八百石。剩下的... 都记着 ' 漕运延误 ',但签字的是李谟的人。\"
谢渊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一行小字:\"十一月十五,李监军取粮三百石,称 ' 犒劳缇骑 '。\" 旁边盖着周瑾的私印,印泥发灰,像是用唾沫沾上去的。
\"周瑾呢?\"
\"在... 在帐外跪着,说... 说他有罪。\"
谢渊走出粮仓,见周瑾跪在雪地里,额头磕出了血。\"你有罪?\" 他蹲下身,\"是没拦住李谟,还是帮他改了账册?\"
周瑾哭得浑身发抖:\"都有... 他拿我儿子要挟我... 谢大人,我对不起弟兄们啊!\"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李谟往京城送粮的清单,有张诚的批条,说 ' 充内库用 '。\"
谢渊接过清单,上面写着 \"上等米一千石,腊肉五十担\",落款是 \"兵部侍郎张诚\"。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顺天府的米价涨了三成,而内库的账目上,多了 \"边地贡米\" 一项。
同日午后,李谟的帐内。谢渊把清单拍在案上,李谟的手一抖,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谢大人,这... 这是伪造的!周瑾那老东西,跟岳峰勾结,想害我!\"
\"勾结?\" 谢渊指着帐外,\"城外有多少弟兄在啃树皮,你帐里就有多少酒肉。李谟,你可知 ' 克扣军粮 ' 按律当斩?\"
李谟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谢大人,咱家也有东西给你看。这是岳峰与襄王萧漓的往来书信,说... 说等城破了,就献城降北元。\"
谢渊拿起册子,翻了几页,突然把册子扔回给李谟:\"字是摹的,墨是新的。李嵩教你的?\" 他逼近一步,\"你以为扣住军粮,逼死岳峰,就能让襄王趁机夺权?\"
李谟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你... 你怎么知道?\"
\"镇刑司的密档,我看过。\" 谢渊盯着他的眼睛,\"你以为张诚压下求援信,是为了什么?为了让北元破城,好给岳峰按个 ' 通敌 ' 的罪名。\"
帐外突然传来呐喊声,赵二郎冲了进来:\"谢大人!弟兄们抢了缇骑的粮仓,李谟的人在反抗!\"
谢渊的奏疏送抵京城。紫宸殿内,萧桓捏着奏疏,手指抖得厉害。\"煮皮甲... 啃鼠... 李谟!张诚!\" 他把奏疏摔在地上,龙椅前的地砖被震得发响。
\"陛下息怒。\" 李德全连忙捡起奏疏,\"谢大人还说... 已抓获李谟,查出张诚与李嵩勾结,扣粮是为... 为构陷岳峰。\"
萧桓猛地站起来,走到殿外,望着北方。那里是大同卫的方向,此刻或许还能听到哭声。\"传旨!\" 他声音发哑,\"斩李谟于大同卫,曝尸三日!张诚革职下狱,查抄家产!\"
\"那... 那李嵩?\"
萧桓沉默了。李嵩是首辅,是他复位的功臣。他想起谢渊奏疏里的最后一句:\"陛下,今日大同可煮甲,明日京师便无甲可煮。\"
\"让谢渊... 继续查。\" 他转身回殿,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奏疏,\"另外,发内库粮五千石,驰援大同卫。告诉岳峰,朕... 对不住他。\"
大同卫。第一车粮终于运进了城。岳峰站在粮车旁,看着士兵们捧着米袋哭,有的直接抓生米往嘴里塞。
\"岳将军,谢大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毅递过一个包裹,里面是件新甲,\"说... 等开春,咱们一起去阳和口,给战死的弟兄立碑。\"
岳峰摸着新甲的甲片,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他想起那个断腿的小兵,再也等不到娶媳妇了。
片尾
城楼积雪三尺,谢渊立在箭垛边,指腹摩挲着周瑾供词上的褶皱。墨迹已干,却仍似能触到那份战栗 —— 周瑾说,缇骑营的火盆总烧着上好银炭,李谟捧着烫酒笑:\"这世道,规矩是给送死的人定的。\"
风卷雪沫扑在脸上,他转头望向南瓮城。那里的雪堆里,还埋着去年冬天的骨殖。玄夜卫查勘时回报,每具遗骸的指骨都深深嵌在兵器柄上,有的刀鞘里还揣着半块冻硬的皮甲碎片 —— 那是他们最后试图煮烂的口粮。
\"守的不是规矩啊......\" 谢渊对着虚空低语,哈出的白气撞上冰冷的城砖,瞬间消散。雪落在供词上,融成细小的水痕,晕开 \"土地\" 二字。
卷尾语
《大吴史?谢渊传》赞曰:\"大同之困,内外相蒙,士啖皮革而不解,民掘草根以继命。当是时,群小扼喉,权宦磨牙,渊独提三尺法,冲风冒雪,历九死而查奸佞。其所争者,非仓廪之实,乃天地之公;所守者,非簪缨之荣,乃黎元之望。\"
《吴伦汇编》评:\"德佑十四年冬,大同城上哭声响彻三辅,非独饿殍之哀,实乃国脉之痛也。夫北元之狼,噬人肌骨;而苛政之螫,蚀国根本。渊后整粮道、黜贪墨、立军规,皆肇于此。故曰:忠贤之剑,能斩奸邪;三军之心,可固金汤。\"
《边镇杂记》补:\"渊平李谟案后,取大同卫饿死者所遗兵器,熔铸一鼎,铭曰 ' 守土 ',置边镇帅府。每岁冬,主帅率将吏祭之,其文曰:' 皮可煮,骨可折,此心不可夺;城可危,命可绝,此土不可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