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鉴?党争志》载:“党争之毒,在借旧案为刃,以君恩为旗,攻讦忠良而乱视听。” 天德元年春,奉天殿朝钟余韵未歇,被贬旧臣周德遽借德佑帝北狩旧案发难谢渊 —— 其表似 “叩阍讼冤,念主情切”,其里实为石崇、徐靖所豢养,充作构陷之刃,欲以 “慢待君父” 之名,摧折社稷柱石。
《大吴通鉴?谏臣传》载:“旧臣挟故主之恩以争是非,忠臣持守国之据以明心迹,帝王执权衡之术以定取舍。三者相遇,非仅旧案之辩,实乃君心、臣节、民意之角力。” 天德元年春,奉天殿的朝钟尚未散尽余韵,兵部左侍郎周德的一声发难,便将七年前德佑帝被俘的旧案拖入漩涡。这场对峙无关党争,只涉三人:周德以 “君恩” 为矛,谢渊以 “国计” 为盾,萧桓端坐龙椅,以帝王之眼审视着这场关乎忠奸、权术与江山的无声对弈。
此场殿廷逼宫,核心非追诘往事,实乃党争祸乱之升级:当捏造之 “罪证” 撞破尘封之史实,当唆使之 “愤懑” 对决隐忍之 “忠肝”,当党羽之暗流裹挟朝堂之公议,龙椅之上的帝王裁决、殿廷之中的群臣命运,尽悬于此桩旧案之翻覆,系于忠奸之角力。
咏松
危崖凿窍抱云根,破岩斜出历霜侵。
寒飙掠岫枝犹劲,冻雨浇枝叶不沉。
炎曦炙叶凝清露,雾锁烟埋见素心。
孤标不与凡林混,风雪千磨自不禁。
樵柯屡叩宁移性,霜刃频临未改音。
铁骨撑空仍自挺,独留青气撑天心。
奉天殿的鎏金烛火正稳,映得 “正大光明” 匾额愈发肃穆。萧桓高坐龙椅,玄色衮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阴影中若隐若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玺边缘 —— 刚听完户部尚书奏报边镇粮饷核验事,正欲准奏,一道苍老却激昂的声音突然划破殿内肃静。
“陛下,臣有本要奏!” 兵部左侍郎周德猛地从朝班中站出,官帽上的朱缨因动作过急而歪斜,双手抱拳直指前列的谢渊,声如洪钟震得殿梁微颤,“谢渊身负两朝重恩,兼领兵部与御史台,却于七年前犯下不赦之过!德佑帝御驾亲征被俘,举国盼君归,他手握兵权却按兵不动,吝惜赎金,致使太上皇在敌营受苦一载,归国后又遭囚南宫七载!此等‘轻君重己’之罪,岂能容于朝堂?”
谢渊浑身一震,袖中的手骤然攥紧,指节掐进掌心的锐痛让他瞬间清醒。他万万未料,周德会在此时翻出这道结痂的伤疤 —— 七年前那些风雪夜的决策、死士带回的血书、边镇传来的急报,此刻竟被简化为 “轻君” 二字。他刚因咳疾泛白的脸颊,因气血翻涌添了几分潮红,却依旧挺直脊背,静待萧桓开口。
殿内群臣屏息,目光齐刷刷投向龙椅。萧桓的指尖停了摩挲,眼神在周德与谢渊之间流转,语气听不出喜怒:“周侍郎,此事已过七载,当年内阁与兵部早有定论,何以今日重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是在询问,更像是在试探。
周德膝头微弯,却未下跪,反而往前踏出半步,语气愈发坚定:“陛下复位,便是要清算旧弊、明辨是非!当年定论不过是代宗朝权宜之计,太上皇在敌营受辱之痛、南宫囚禁之苦,岂能因‘定论’二字抹去?谢渊今日身居高位,若不向天下人说清此事,何以服众?何以告慰太上皇当年之难?” 话落,他重重叩首,“恳请陛下命谢渊陈明实情,给故主、给天下一个交代!”
谢渊闭上眼,七年前那个雪夜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案上摊着瓦剌百万赎金的通牒、户部 “国库存银仅三十万两” 的急报,还有大同守将 “铁骑三万压境” 的军报,而密探带回的血书只有八个字:“勿以朕为念,守国为重”。再睁眼时,他已平复心绪,出列躬身:“陛下,周侍郎所言,多有片面,臣恳请一一剖明。”
萧桓微微颔首,指尖重新落回玉玺:“准奏。谢尚书,你且说来。”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将牵动这场君臣对弈的走向。
“周侍郎称臣‘手握兵权却按兵不动’,实则不然。” 谢渊的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字字清晰,目光扫过周德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大吴会典?兵制》载明,调兵需有陛下御笔手谕与兵部勘合双证。当年德佑帝被俘,军权暂归内阁统筹,臣时任兵部侍郎,仅掌边镇防务调度,何来‘全权发兵’之权?”
周德立刻反驳:“无发兵之权,可有死谏之责!群臣当年联名请奏突袭敌营,你为何一一驳回?难道不是怕损兵折将影响自身前程?”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殿内每个人心上 ——“死谏” 二字,向来是旧臣攻讦权臣的利器。
谢渊的眼神骤然锐利,声音陡然提高:“周侍郎当年被贬南京,未曾参与中枢议事,自然不知其中凶险!瓦剌大营设于狼居胥山,地势险要,且有铁骑层层布防,京营精锐仅五万,若贸然突袭,非但救不出太上皇,反而会中‘围点打援’之计!大同守将李默彼时急报,瓦剌已在京师外围布下伏兵,只待我军出城便要合围 —— 此等以卵击石之举,臣若准奏,才是真的害了太上皇,害了大吴江山!”
他转向萧桓,躬身递上一本封皮泛黄的卷宗:“陛下,此乃当年边镇急报汇编,上面有李默的亲笔签字与宣府卫印鉴,可证瓦剌兵临城下之实。玄夜卫旧档亦有记载,彼时瓦剌遣使谈判时,暗中派探子潜入京师,企图里应外合,幸被秦飞截获密信 —— 此等谈判,臣敢应吗?”
萧桓示意内侍接过卷宗,指尖轻轻敲击御案,未置可否。周德却不肯罢休,又抛出下一个诘问:“赎金之事呢?瓦剌虽要百万,亦可讨价还价,何以一文未拨?难道国库空虚,便连太上皇的安危都可不顾?” 这话戳中了最敏感的 “君恩” 二字,殿内不少老臣都微微颔首,显是认同此理。
谢渊的目光掠过那些点头的老臣,心中泛起一丝悲凉,却仍沉声作答:“周侍郎可知当年国库实情?德佑二年,全国赋税总收入仅四十万两,既要支付边镇十万驻军的粮饷,又要筹备春耕种子与赈灾款项。瓦剌索要的百万赎金,需耗三年赋税,若悉数奉上,来年春耕无粮,流民必反,内忧外患叠加,大吴江山危在旦夕!”
他的声音渐渐放缓,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太上皇在敌营中,曾三次派死士送回密信,皆言‘守国为重,勿念朕身’。臣虽未拨赎金,却派岳谦率三百死士潜入敌营,送去棉衣、药品与密信,约定以烽燧为号,若瓦剌动杀机便举火示警。那些死士,活着回来的不足十人 —— 他们的遗骸,至今仍埋在边镇荒丘,周侍郎可曾知晓?”
这话一出,殿内的议论声瞬间平息。萧桓的指尖终于停止敲击,目光落在谢渊脸上,带着审视,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周德的脸色白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显然不愿就此退让。他深吸一口气,转向萧桓,重重叩首:“陛下,谢渊所言纵有文书为证,亦难掩‘权衡过甚’之嫌!太上皇乃九五之尊,岂能以‘国计’为由置于险地?当年若能集举国之力,未必不能凑齐赎金;若能拼死一战,未必不能救出太上皇!谢渊不过是怕担责、惜兵力,才找此等托词!”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刻意酝酿的悲愤:“臣当年随太上皇出征,亲眼见他身陷敌营时的决绝,亦亲闻他归国后在南宫的叹息。谢渊今日身居太保之位,享尽荣宠,可太上皇当年受的苦、遭的罪,谁来补偿?臣今日发难,非为个人恩怨,实为故主讨一个公道!” 话落,他伏在地上,久久不起,一副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的姿态。
谢渊望着伏在地上的周德,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不知周德的执念 —— 当年随驾出征的旧臣多遭贬斥,周德被贬南京七年,去年才因萧桓复位得以召回,心中积怨本就深厚,此次借旧案发难,既有 “念主” 之名,亦有泄私愤之实。可他不愿点破,只得上前半步,语气恳切:“周侍郎,臣与你同为大吴臣子,皆念太上皇之恩。但‘公道’二字,不止于君恩,更在于江山百姓。若当年臣依你之言,掏空国库、轻举妄动,今日大吴早已不复存在,何来陛下复位,何来你我立于此殿?”
“强词夺理!” 周德猛地抬头,厉声反驳,“江山百姓固然重要,难道君父安危便可弃之不顾?谢渊,你敢说当年你没有一丝私心?敢说你不是怕营救失败影响仕途?” 这已是近乎人身攻击的诘问,殿内群臣皆屏息,目光死死盯着龙椅上的萧桓 —— 唯有帝王,能终结这场愈演愈烈的对峙。
萧桓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周侍郎,起身说话。” 周德虽不情愿,却不敢违逆,缓缓站起身,依旧垂首盯着地面。萧桓的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谢渊身上:“谢尚书,你说太上皇曾有密信‘守国为重’,此信何在?”
谢渊躬身答道:“陛下,密信当年交由内阁封存,后因南宫事变略有波折,臣已命人寻回,现藏于兵部密档库,可即刻呈阅。另有当年死士幸存者,今在宣府卫任职,亦可传召作证。” 萧桓点了点头,又看向周德:“周侍郎,你既称谢渊‘有私’,可有实证?”
周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瞬间弱了几分:“臣…… 臣虽无实证,却据常理推断。太上皇乃君父,臣子当以死相护,岂能因‘国计’而犹豫?” 这话已显苍白,所谓 “常理推断”,在朝堂之上本就站不住脚。
萧桓轻轻 “嗯” 了一声,指尖在玉玺上划了个圈,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 “滋滋” 声。所有人都知道,帝王的裁决,即将到来。
萧桓的目光在谢渊与周德之间转了三圈,最终落在御案上的边镇急报汇编上。他并未翻开,只是指尖轻轻叩了叩封面,缓缓开口:“七年前之事,朕亦有记忆。在敌营时,确有死士送过棉衣与密信,‘守国为重’四字,朕至今未忘。”
这话一出,周德的身子猛地一颤,脸色彻底变得惨白 —— 太上皇亲口证实,他的所有诘问都成了无根之木。谢渊则微微松了口气,喉间的腥甜又涌上来,却强自忍住。
萧桓却话锋一转,看向谢渊:“谢尚书当年的处置,虽以国计为重,却也有‘疏失’之处。” 谢渊心中一紧,立刻躬身:“臣愿听陛下教诲。” 萧桓道:“即便国库空虚,亦可募民间捐助;即便不可突袭,亦可多派密使周旋。你一味‘以守为要’,虽保了江山,却也让天下人觉得‘君恩轻于社稷’,此乃你之过。”
谢渊伏身叩首:“臣知罪。当年臣只虑国之安危,未顾舆情,确有疏失。” 他心中清楚,帝王这是在找平衡 —— 既不能否定他的守国之功,又需顾及旧臣的 “君恩” 之情,这番 “定罪”,实为给周德台阶。
果然,萧桓转向周德,语气缓和了几分:“周侍郎念及故主,情可理解。但仅凭推断便攻讦重臣,扰乱朝纲,此乃‘失仪’;不知国计艰难便妄议前事,此乃‘失察’。你虽无实证构陷,却也难辞其咎。” 周德浑身一软,跪倒在地:“臣知罪,恳请陛下责罚。”
殿内群臣皆屏息等待最终裁决。萧桓沉默片刻,终于道:“谢渊疏失在前,然守国功大,免予责罚,着仍领兵部、御史台事,日后凡遇军国大事,需多与内阁商议,兼顾舆情。” 谢渊躬身谢恩:“臣遵旨。”
“周德失仪失察,着革去兵部左侍郎之职,降为南京兵部主事,即刻离京赴任,非诏不得返。” 萧桓的语气不容置喙。周德身子晃了晃,终是叩首应道:“臣…… 遵旨。”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谢渊一眼,眼神里有不甘,有怨怼,却终究不敢再多言。
萧桓抬手揉了揉眉心:“旧案已明,此后无人再得提及。户部粮饷之事,准奏。退朝。” 内侍官高声宣旨,群臣躬身行礼,依次退出奉天殿。谢渊走在最后,路过周德身边时,见他正被小吏引着往外走,背影佝偻,再无方才的激昂。
走出奉天殿,晨光已透过云层洒在丹墀上。谢渊站在台阶上,望着周德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喉间的腥甜再也忍不住,他掏出帕子捂住嘴,咳了几声,帕子上沾了点点暗红。
“谢大人。” 内侍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陛下召您御书房见驾。” 谢渊收好手帕,定了定神:“有劳公公。” 跟着内侍官穿过回廊,御书房的檀香气息已隐约可闻 —— 他知道,萧桓还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