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天德年间,奉天殿朝议方酣,御史周德突越班叩劾,指谢渊 “德佑年间太上皇蒙尘漠北,身掌兵部却缓于营救,坐视瓦剌索割地,私扣赎金致君父久困”。其言未毕,镇刑司副提督石崇阴使眼色于麾下吏员,诏狱署提督徐靖则佯作 “忧国” 之态,策动东列官员附议,或谓 “谢渊文书无内阁旧档佐证”,或言 “兼领三职权柄过盛,恐有不臣”,声浪渐起。
礼部尚书王瑾见状,急捧青布裹就的德佑旧物出列,内为谢渊夫人典当嫁妆的当票存根,朱印 “宝昌号” 与墨书 “德佑年间冬,当玉簪银五十两” 历历可辨:“陛下!此当票臣亲登户部档册,与谢大人文书中‘臣府输赎金五万两’之记完全相合,当年其变卖祖宅三百亩,得银三万两,皆入国库,有刘焕尚书批红为证!” 宣府卫副总兵李默亦撩袍露左臂,一道浅疤在烛下泛白:“陛下!此乃德佑年间臣随谢大人护粮大同,遇瓦剌游骑所伤!彼时粮道断绝,谢大人亲执弓御敌,箭透袖而不退,何来‘慢待君父’之理?” 刑部尚书周铁则持《大吴律》躬身:“按《证物篇》,年代文书以桑皮纸、松烟墨为凭,谢大人所呈文书,臣已请张启主事初验,含德佑边地特有的沙粒与松木炭粒,非近年所能仿造。” 西列老臣多曾随渊戍边或典掌德佑军需,闻此皆附议,或述其彻夜拟谈判方案之勤,或证其拒瓦剌割地之坚,声震殿宇。
东列官员则多为天德初攀附旧党擢升,或曾因私请(如周瑞求挪军器经费修私宅)被渊驳回而怀怨,见状更急:徐靖顿朝笏道 “文书虽有旧迹,难保非谢渊私藏旧纸后补!理刑院掌勘验,当由臣率属吏彻查!” 石崇麾下主事刘达亦递上潦草抄本:“臣查得谢渊与瓦剌使者往来书信,语涉‘缓兵’,恐有私通之嫌!” 两派各执一词,金砖上的朝靴影子随争执晃动,中立如吏部侍郎张文、礼部侍郎林文者,或垂首攥笏,或偷瞄御座,进退难决。
萧桓踞龙椅之上,目扫殿中两派情态,指尖轻叩玉玺,神色沉凝不露喜怒 —— 其深知谢渊德佑护主、天德固边之功,亦察旧党借劾夺权之谋,若偏护则恐滋权柄之嫌,若责渊则寒忠良之心。待殿内声浪稍歇,始缓声道:“诸卿争辨皆凭口说,无实证难服众。三日后卯时,谢渊携户部账册、礼部副本、边镇战报等全证,徐靖率理刑院勘验官,朕亲验于奉天殿,再定是非。” 言毕,目光扫过石崇、徐靖,冷意隐现。
时少保兼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察旧党异动,恐其串供毁证,密遣北司探子潜伏徐靖府外及吏部、礼部档案库左近 —— 果见徐靖夜召周瑞、刘达,谋 “贿林文毁礼部副本”“潜谢府盗文书”;刑部尚书周铁亦夜宿衙署,翻检《德佑朝刑案档》与《大吴律?诬告篇》,厘定 “反坐” 条款,又嘱张启主事细验文书墨痕、印鉴,务求勘验无隙。此二举,皆为三日后破诬埋下伏笔。
奉天殿烛火摇曳,映得东列朝靴的躁动、西列朝靴的沉稳,两派立倾之态昭然。御案旁那叠裹着青缎的德佑文书,纸页间凝着当年谢渊熬夜修改的墨痕、王瑾登记时的指印,虽沉默无言,却已如砥柱般,终将定朝堂分野,止党争纷扰,护得大吴纲纪不坠。
人间
灶焰明灭衬炊烟,岁序轮回复一年。
驿路霜凄人送远,江村月煦客归船。
布褐蒙尘营稻黍,青灯照雪诵诗篇。
休言世事皆风雨,总有温茗慰流年。
奉天殿内, “文书伪造” 的嘶吼刚落,烛火的影子还在金砖上晃,前户部主事、现礼部尚书王瑾已撩袍出列。他手中捧着一个青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 里面是德佑年间谢渊夫人典当嫁妆的当票存根,边角磨得发毛,却仍能看清 “宝昌号” 的朱印与 “德佑年间冬,当玉簪一支,银五十两” 的墨字。
“陛下!” 王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不是怕,是想起当年谢渊筹赎金的艰难,“此当票臣亲手登记入库,现藏户部档案库‘德佑赎金卷’第三柜,与谢大人文书中‘臣府输五万两’的记载完全对应!当年谢大人变卖祖宅三百亩,得银三万两,夫人典当嫁妆得银两万两,合计五万两,臣可带陛下去户部查验账册!” 他将当票递到内侍手中,目光扫过东列的徐靖,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紧随王瑾出列的,是宣府卫副总兵李默。他身着从三品戎装,甲片轻响间透着边将的刚直:“陛下!臣为德佑年间大同卫参军,亲眼见谢大人为筹边镇粮饷,三夜未眠!当时大同被围,粮草断绝,谢大人从京师调粮,亲自押送至大同城外,途中遇瓦剌游骑,谢大人亲执弓御敌,手臂中箭仍不肯退!若谢大人‘慢待君父’,怎会冒死护粮?” 李默撸起左臂衣袖,一道浅疤在烛下清晰可见,“此便是当年御敌所伤,臣至今留着,为谢大人的忠勇作证!”
西列的老臣们纷纷响应。前兵部主事、现兵部侍郎杨武出列:“陛下!德佑年间臣任兵部主事,谢大人的谈判文书皆由臣誊抄存档,每一份都有谢大人的朱批与内阁的印鉴,臣可默写文书中‘与瓦剌第七次谈判’的内容,与原件比对!” 刑部尚书周铁也出列:“陛下!按《大吴律?证物律》,‘年代文书以桑皮纸、松烟墨为凭’,谢大人的文书所用桑皮纸,含德佑年间边地特有的沙粒,松烟墨含边地松木炭粒,非近年所能仿,臣已请玄夜卫张启主事核验,可当庭出示勘验报告!” 西列的声浪越来越高,烛火仿佛都被这股正气烘得亮了几分。
东列的官员们怎肯示弱。诏狱署提督徐靖率先出列,他身着从二品朝服,朝笏顿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透着几分刻意的威严:“陛下!王大人的当票、李大人的伤疤,皆为旁证!谢大人掌兵部多年,私藏旧档、补填记录易如反掌!《大吴官制?档案管理则例》载‘年代文书需经礼部、吏部、刑部三方核验’,谢大人仅带一方文书,未经理刑院核验,怎可轻信?臣恳请陛下派镇刑司彻查文书真伪,若文书为真,臣愿领‘失察’之罪;若为伪,谢大人当以‘伪造文书、欺君罔上’论罪!”
徐靖的话刚落,工部侍郎周瑞便出列附和。他之前奏请挪用军器经费修缮私宅,被谢渊驳回,心中早有怨怼:“陛下!徐提督所言极是!谢大人兼领兵部、御史台,既掌军政又掌监察,此乃‘权柄过盛’,违我大吴‘分权制衡’之制!谢大人提拔的官员,多为德佑年间旧部,如李默、杨武,皆为谢大人亲信,今日纷纷为谢大人作证,恐有结党之嫌!臣恳请陛下彻查谢大人的党羽,还朝堂清明!” 周瑞的话带着挑拨,目光扫过西列的李默,带着几分挑衅。
东列的其他官员也纷纷响应。镇刑司副提督石崇虽未出列,却用眼神示意麾下官员 —— 镇刑司主事刘达出列:“陛下!臣近日查到,谢大人德佑年间与瓦剌使者往来密切,却未向朝廷报备,恐有‘私通’之嫌!臣已将往来书信的抄本带来,恳请陛下过目!” 刘达递上一封抄本,字迹潦草,显然是临时伪造,却仍试图混淆视听。东列的声浪渐起,与西列的声浪碰撞,奉天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烛火被气流掀得乱晃,映得官员们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朝堂中间的官员们,此刻成了最尴尬的存在。吏部侍郎张文便是其中之一。他身着正三品朝服,双手握着笏板,指尖却在笏板上轻轻摩挲 —— 他既怕得罪吏部尚书李嵩(李嵩是东列的幕后支持者),又觉得谢渊的证据确凿,心中纠结不已。
张文想起昨日李嵩对他说的话:“明日朝会,若谢渊被劾,你需附议‘彻查’,日后吏部考核,本官定会为你美言;若你敢支持谢渊,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可此刻看着王瑾手中的当票、李默臂上的伤疤,张文又觉得谢渊绝非 “慢待君父” 之人 —— 德佑年间他任吏部主事,曾见过谢渊的考核记录,上面写着 “清正廉洁,忠勇可嘉”,是永熙帝亲批的评语。
张文的目光扫过东列的徐靖,又扫过西列的周铁,最终低下头,盯着金砖上的纹路,不敢言语。他的手指攥着笏板,汗渍在笏板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 他知道,此刻的沉默,既是对李嵩的敷衍,也是对谢渊的愧疚,可他别无选择,只能等待局势明朗。
与张文同样纠结的,还有礼部侍郎林文。他负责礼部档案,知道谢渊的文书有副本存档,可他怕得罪石崇(石崇曾为镇刑司副提督,手上有不少官员的 “把柄”),所以迟迟不敢出列。林文的手指无意识地扯着朝服的衣角,心中盘算着:“若我拿出副本,石崇定会报复;若不拿,谢大人恐遭诬陷……” 直到看到王瑾坚定的眼神,林文才悄悄吸了口气,却仍未敢迈出那一步 —— 中立派的犹豫,成了朝堂分野中最微妙的存在。
龙椅上的萧桓,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他看着朝堂上的两派争执,目光从西列的王瑾、李默,扫到东列的徐靖、周瑞,再落到中间低头沉默的张文、林文,眼底没有明显的喜怒,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
萧桓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玉玺,节奏从慢到快,又从快到慢 —— 他在思考。德佑年间,他虽年幼,却记得谢渊为救太上皇,四处奔走的模样;天德年间,谢渊掌兵部,边镇安稳,百姓安乐,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绩。可东列官员说的 “权柄过盛”,也并非无稽之谈 —— 谢渊兼领兵部、御史台,又加 “太保” 衔,确实权力过重,若真有二心,恐动摇朝局。
萧桓想起永熙帝的教诲:“为君者,当辨忠奸,亦当制衡权柄。忠良若权重,需以制度束之;奸佞若作祟,需以律法惩之。” 所以他没有立刻偏袒任何一方 —— 偏袒谢渊,恐助长其权柄;偏袒东列,恐寒了忠良之心。最好的办法,便是暂止纷争,待证据确凿后再做裁决。
当东列的刘达递上 “往来书信抄本” 时,萧桓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朝堂的嘈杂:“刘达,你的抄本字迹潦草,无署名、无印鉴,怎可作凭?周德、徐靖,你们说谢大人伪造文书,可有实证?王瑾、李默,你们说谢大人忠勇,可带齐户部账册、兵部存档?” 萧桓的目光扫过众人,“今日朝会,争论无益。三日后卯时,再聚奉天殿,谢渊需带齐所有证据,徐靖需带理刑院勘验官,周铁需带《大吴律》,朕要亲验证据,再做裁决!”
谢渊自始至终站在西列,未曾主动争执,直到萧桓开口,他才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陛下圣明!臣三日后定带齐证据,包括户部赎金账册、礼部谈判文书副本、玄夜卫勘验报告、边镇战报,供陛下核验!” 他的声音沉稳,没有丝毫慌乱,仿佛东列的攻讦都与他无关。
谢渊转向徐靖,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徐提督说‘文书需经礼部、吏部、刑部三方核验’,臣无异议。但徐提督身为诏狱署提督,掌的是刑狱关押,而非文书勘验,按《大吴官制?部门权责则例》,‘文书勘验属玄夜卫文勘房与礼部档案司’,理刑院无权干预,徐提督请彻查文书,恐有越权之嫌。” 谢渊引用官制条款,瞬间点破徐靖的漏洞,徐靖的脸色微微一白,却仍嘴硬:“臣…… 臣是为陛下分忧!”
“为陛下分忧,当以实据,而非臆测。” 谢渊又转向周瑞,“周侍郎说臣‘结党’,臣不敢苟同。李默大人因边功升宣府卫副总兵,杨武大人因勤勉升兵部侍郎,皆按《大吴官制?官员考核则例》晋升,有吏部考核档案可查,非臣私相授受。周侍郎若有异议,可去吏部调取档案,而非在此妄言。” 周瑞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手指攥着朝服的腰带,掩饰自己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