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静没反驳,把量尺别进帆布包侧面。她突然想起上周在他办公室看到的那本《会饮篇》,某页折角处写着“爱欲是在美中孕育的生灵”,铅笔字的力道在纸背顶出浅浅的凸起,像此刻她指尖下正在缓慢开裂的陶土。
挖掘机的远光灯扫过围挡时,赵环正蹲在地上调整最后一根陶柱。郭静忽然从背后抱住他,工装服上的水泥灰蹭到她毛衣前襟,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酿出某种类似窑炉预热时的气息。
“地基土的液限指数是三十一点二,”她把下巴搁在他安全帽的后沿,“而我的陶泥最佳含水量,刚好是百分之二十二点五。”
赵环的手停在泡沫板边缘,暮色在他耳后凝成半透明的琥珀:“所以呢?”
“所以,”郭静往他掌心塞了块温热的陶土,“我们需要找到这两个数字之间的等高线。”她感觉他的指腹突然收紧,把那块土捏成了不规则的星芒形状。
夜雾渐浓时,监理室的台灯下多了个奇怪的模型。六层陶土柱嵌在泡沫板的凹槽里,每层都用铅笔标着不同的压缩系数,最底层的灰黑色黏土里,郭静悄悄埋了片从工地捡来的碎瓷片——那是她今早发现的,边缘带着民国瓷器特有的冰裂纹。
赵环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设计院的邮件提醒弹出新的BIM模型版本。他瞥了眼屏幕,突然抓起郭静沾着泥浆的手按在模型顶端:“这样,穹顶的承重轴线就穿过陶环的圆心了。”
郭静的指尖在陶土上压出浅痕,忽然想起他曾说老建筑的梁柱里藏着时光的密码。此刻她看着那些粗细不一的陶柱,突然明白所谓灵肉契合,或许就像这些来自不同地层的泥土,在某个恰好的压力与温度里,终于能听懂彼此的裂纹。
远处传来卡车倒车的鸣笛声,赵环把陶土地质模型小心地放进工具箱。郭静发现他工装裤膝盖上的泥印已经干透,浅褐色的轮廓像片缩小的大陆。
“明天带陶筛来,”他拉上工具箱拉链时顿了顿,“我们可以试试筛分曲线和釉料颗粒度的对应关系。”
郭静踢了踢脚边的标本瓶,贝壳碎屑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条件是,你得用地质锤帮我敲开那堵民国山墙的砖样。”
夜风掀起围挡的帆布,露出工地深处正在浇筑的混凝土基础。赵环看着水泥浆从输送管涌出的弧线,突然想起郭静在陶轮上拉坯时,泥料顺着指缝下坠的弧度——原来那些看似不同的力,都在遵循同一种让物质成形的韵律。
他把安全帽摘下来往她头上一扣,帽檐压得太低,刚好接住她睫毛上抖落的泥星:“成交。”
工具箱锁扣咔嗒作响的瞬间,郭静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落了标本瓶里的某粒沙。那声音混着远处江涛拍岸的节奏,像某种正在被烧制的陶,在理性与感性的窑火里,慢慢显露出彼此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