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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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的发须, 蓝色的眼睛……
与之前那些刽子手拥有相似容貌的人,此时却救了他的性命……
这样的认知让谢尔比刚刚清醒一些的大脑再次变得混沌。等再回过神时, 他已经被带到一处营地里。
空地中建起的临时营地中有很多人。
大部分是伤患,失去手臂的,失去腿脚的,有人全身绑满绷带,有人正在因为接受手术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
可这里也有四肢健全的人,他们正在伤者间四处忙碌。
大部分是与他相貌相似的中陆人,但也有不少与那个男人相似的人……他们为他包扎好了伤口, 为他准备了食水, 甚至给他铺好了床铺……
「放心吧,孩子。你已经安全了。」
一t名头上缠着绷带的女人笑着对他说:「那些人不敢硬闯拉斯爵士的营地,有他在我们就是安全的。」
拉斯爵士——那个将他带回来的男人, 此时也与其他人一样,正在为营地中的伤员忙碌着。
他时而搬运货物,时而与伤者交谈。
可他的塔里默语相当差劲,更多的时候只是紧握住伤者脏污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们。
明明与那些人长得一样……为什么这个人要帮助他们……
此时谢尔比脑中的场面是混乱的。
一边是笑着杀死母亲和村民的恶魔, 一边是“拉斯爵士”单膝跪在亡者身前, 亲吻他们手指时的痛苦神情。
他们是一样的,他们是不一样的……
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分别在脑海中喧嚣,直到他痛苦地抱住脑袋仍然无法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
于是理所应当的, 来到营地的第一个晚上他没能睡着。
黑夜中,他看到那位“拉斯爵士”与另外一人悄悄走出营地, 与一位穿着帕鲁本军服的男人会面。
……他们果然是一样的。
那一刻, 汹涌的愤怒直接压垮理智。
谢尔比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可意识再次回笼时, 他已经跳到了“拉斯爵士”的背上,无师自通地用手臂死死勒住对方的喉咙。
可一个常年吃不饱饭、不到十岁的孩子力气能有多大?
他像个布娃娃般被人轻松扯下来,按倒在地,一把雪亮的刺刀已经指向他的鼻尖。
要结束了。
那种被无数双手缠住的感觉再次出现……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明白那些“手”的来源,只认命地闭上眼,等待刀尖刺入的那一刻。
但并没有。
一声暴喝打断了士兵的行动,同时一把握住那把刺刀,将它狠狠甩开。
是拉斯爵士……他再次救了他,把刚刚从背后袭击他的人护在了身后,大声斥责对面的士兵。
谢尔比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对面的帕鲁本士兵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士兵拿起落在地上的文件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笑着留下一句话后就转身离开,只剩下他们还站在原地。
「你真是疯了!」
站在“拉斯爵士”身边的中陆男人一把拽起他的手臂,低声训斥道:「拉斯爵士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他才不是!」谢尔比听到自己凶狠地反驳道,「他和那些人都一样……你也一样!骗子——」
也许是觉得他声音太大,那人赶紧捂住他的嘴,又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与那位“拉斯爵士”说了些什么。
语言有时候根本不需要翻译。、光是听语气谢尔比就能听出那人在道歉,这让他心中那团怒火烧得更加旺盛,再次拼命挣扎起来。
男人有些控制不住他的动作,渐渐不耐烦,擡起手就要给这个不讲道理的小孩一个教训。
「不要,阿里。」
“拉斯爵士”终于开口了,且这次他说的是谢尔比能够听懂的语言。
「我,来跟他,说。」他不太熟练地用塔里默语说道,「让我们,聊聊,单独。」
原本担任翻译的塔里默男人离开了。
距离营地不远处的空地上,“拉斯爵士”干脆坐到地上,尽量与跌坐在地的谢尔比保持同一高度。
这是谢尔比第二次与他如此近距离地接触。
“拉斯爵士”有着一脸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打理过的胡子,与那些成绺的头发一样,胡须在整张脸上肆意生长。
如果不是身上的衣服还算得体,任何人见到他都会以为这是个流浪的野人。
可与谢尔比过去见过的流浪者不同,那浅淡的发色和瞳色在中陆这片土地上就会让人产生畏惧。
尤其是在二人的距离这么近的时候,谢尔比忍不住想要向后退缩。
就在这时,坐在对面的男人开口了。
他先是指了下自己,又摇头摆手,同时缓慢说出一连串的单词。
「我,不是,帕鲁本人。」他一边比画一边用已知的单词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是,罗兰人。」
罗兰?
那是谢尔比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完全没有一点概念。
“拉斯爵士”大概是看出他的迷茫,继续解释:「在,西边,比帕鲁本,更西边……不是敌人。」
他的吐词并不准确,谢尔比其实听不太懂。
好在人类的肢体语言总是相通的,“拉斯爵士”又在地上简单画了几个圈,表明几个国家的位置,总算让谢尔比弄明白他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即使对方说自己并非帕鲁本人,他的相貌还是让谢尔比心生警惕:「你刚刚还在跟那些帕鲁本士兵说话!」
「我,给他们钱。他们,允许,我带你们,离开。」
“拉斯爵士”努力用为数不多的词汇组成句子:「我想,救你们。带你们去,拉罗达。你们的,神庙,愿意收留,你们。」
尽管他说得磕磕绊绊,谢尔比还是捕捉到“拉罗达”这个地名。
那并不是塔里默的首都,可在某些塔里默人心中那是比首都更重要的城市,因为那是白鸦神玛乍神庙的所在地。
「……你真的愿意带我们去拉罗达?」
谢尔比听着自己用稚嫩的声音问道:「为什么……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你……」
“不是什么都需要报酬。因为我觉得我该做,所以就会去做……”
男人直接用母语说出一段话,却让男孩再次面露迷茫。
他又用塔里默语试图解释一遍,可因为他的词汇量实在有限,越说谢尔比越迷茫,最后男人只能放弃。
「因为,做好事,会有好事发生。」
“拉斯爵士”最后这样解释道。
「……你在说,‘善有善报’?」
「没错。」男人似乎很高兴,“善有善报,要做好事。”
谢尔比看着男人一直在用另一种语言重复着这一句话,可他笑不出来。
于他而言,所有给予他善良的人都在那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死掉了,这让他无法说出赞同的话。
“拉斯爵士”确实按照约定将营地中的人全都送到了拉罗达,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就像是黑夜中的一道流星,在短暂照亮夜空后又迅速消失,连同他所说过的那些话一样,对正身处苦难中的人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国王软弱无能,作为神明代言人的阿卡德们站了出来。
他们安抚失去家园的民众,为幸存者们安排住所,组织募捐,本该由王族做的事都由他们做了。
于是,当割地赔款的消息再次传回后方时,所有人都愤怒了。
他们的亲人被国王赶上战场,尸骨无存,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被外族侵占,现在国王还要从他们身上刮下最后一层皮——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汹涌的民意在和谈的一个月后到达顶峰,之后的一年里塔里默境内发生了数次叛乱,有一次乱民差点冲进了首都。
而最后让暴乱平息下来的,还是神庙的阿卡德们。
几乎所有边境区的难民都受过他们的恩惠,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对阿卡德们举起武器。
骚乱暂时停歇,阿卡德们回到神庙,却向一部分信众道出了他们的苦楚。
白鸦神的右眼,能够预言未来的“预言之书”早在帕鲁本和塔里默的第一次战争中失窃。
阿卡德们从中看到了很可怕的预言,看到更多的塔里默人会遭到杀害……如果想要改变未来,就必须把他们的“圣书”从西方的强盗手中夺回。
只要“预言之书”回到神庙,阿卡德们就能从中窥视未来,进而找到收复失地的方法。
这不是一个逻辑严密的说法,甚至在后人看来有些可笑。
可对那些深陷泥沼、失去一切的人来说,就算是一条脆弱不堪的蜘蛛丝,他们也愿意抓住。
谢尔比也一样。
最开始支撑他活下去的是动物最原始的求生欲,而接下来支撑他活下去的是满腔无处发泄的仇恨。
过去那些美好的记忆在此时化作利刃,每一次想起心脏都有被刺穿的痛感,时刻催促着他去做些什么。
可即使自己全都按照阿卡德的说法去做了,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被拴在手术台上的谢尔比看着那闪着蓝光的液体一点点注入体内,再次产生迷茫。
当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疼痛侵蚀到无法发出声音时,他惊讶地发现眼前出现的不是父母,不是阿卡德们,更不是神庙中的神像,而是一张并不算熟悉的面容。
一个男人,一个用胡子遮掩t了真实相貌的男人,正在用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眸注视着自己。
他曾经说过的话,那些他听不懂的话,那些他以为自己从没放在心上的话,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在脑中反复回荡。
“善有善报”……那只是一句谎言。
在他离开故乡后的每一秒,他的人生都在证实这是一句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