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阵阵,寒星回忆起他们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
最后,寒星讲到了那场大战,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和她之间,就是这样了。”
在讲的过程中,寒星省略了很多,在他的故事里,她没有疯,更没有失忆,而他之所以能够侥幸活下来,则是因为他的心脏长偏了一寸。
席容烟不发一言,始终静静听着,末了,她问,“所以,她现在还活着?”
“嗯。”
火已经熄了,月光洒在她细瓷般的脸庞上,宁静而又柔和。
“那你还喜欢她吗?”
“喜欢。”
席容烟想了想,拍掉手上的碎渣,拽他起来,“走。”
“做什么?”
“我陪你去见她。”
“啊?”寒星愣住了,“见谁?”
“你的阿烟呀,你那么喜欢她,怎么能不去见她一面呢。”
寒星哭笑不得,连忙摆手道,“不必了。”
“为什么?”
“我爱她,与她何干,只要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席容烟叹了口气,“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我喜欢你,你喜欢的却是另一个人。”
寒星注视着她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你,喜欢我?”
“是啊。”
“我做过那么多的坏事,你不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吗?”
席容烟摇了摇头,“不觉得呀,其实很多事儿不是你的错,不能全怪你,你也挺可怜的,要怪只能怪你们两个的命不大好。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寒星。”
“寒星。”她低声呢喃,拊掌而笑,“好好听的名字呀!”
寒星正色道,“南山,如果你是她,你知道了我没有死,你会怎么做?”
席容烟用手托着下巴,“我嘛?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会杀了你,然后再杀了我自己。”
寒星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为什么?”
“那可是血海深仇呀,我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也不可能全然不在乎,所以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一定会恨他,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我喜欢他呀,喜欢一个人就要和他在一起呀。”
她说着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稀薄的月色,“虽然我没有亲身体会过,但我觉得,爱与恨到了极致,都是一样的。寒星,说实话,我觉得那个阿烟并不爱你。”
寒星淡淡一笑,“为什么?”
“如果她真的爱你,她一定会陪你一起死,可她没有,这就说明,她其实并不爱你。”
“每个人经历过的事情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想法也都是不一样的,或许,她有她的道理。”
“或许吧。”席容烟顿了顿,忽然仰起脸,“寒星,我有话问你。”
她的小脸很干净,眼睛也很干净,他透过她,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阿烟。
寒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什么话?”
“寒星,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寒星又一次被她震撼到了,她怎么这么勇敢?
“喜欢。”
“那,你更喜欢她,还是更喜欢我?”
寒星沉默了,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他要如何告诉她,阿烟就是南山,南山就是阿烟。
又或许,南山和阿烟还是有所不同的。
南山过得很简单,想得也很简单,爱与恨都可以毫不避讳地宣之于口,在南山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爱恨情仇,她喜欢他,只是因为,她喜欢他。
而阿烟呢,阿烟和他一样,无父无母,寄人篱下,这个世界没有光,于是,他们成为了彼此的光,他们在漆黑的夜里紧紧相拥,在一遍遍的抵死纠缠中重复着不离不弃的誓言。
寒星嘴唇微动,“我不知道。”
席容烟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他望着她,眼底满是酸涩与自嘲。
他之前听到了一些关于席容烟的传闻,有人说她失踪了,有人说她出家了,还有人说,她死了。
寒星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那个时候,他一遍遍地为她祈福祝祷,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如今,她还活着,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他从未有过这么无助的感觉,他想对她说好多话,他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大声告诉她,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阿烟,阿烟就是你,我从始至终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席容烟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不明白,这么好看的眸子里为什么藏着这么深的哀伤,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想哭的冲动。
“寒星,我们是不是……”
寒星突然低下头,用唇堵住了她的嘴巴。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片刻后,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脚尖轻轻点起,努力迎合着他。
他觉察到了她的吃力,勾唇一笑,索性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这时,忽听三乘大师咳了一声,席容烟慌忙推开寒星,往后退了一大步。
寒星的手滞在半空,随即松松垂落。
三乘大师看着二人,并没有说什么,仿佛他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不早了,睡吧。”
天色已晚,附近又没有人家,几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拢衣而眠。
幸而江南气候温润,即便已是初秋,仍旧没有一丝凉意。
夜里的风拂过衣襟,疏疏爽爽,带走了他的烦恼,他的不甘,他的痛苦,他的思念……
寒星睡梦正酣,忽被一人叫醒,他睁开眼,却见是三乘大师。
三乘大师指了指席容烟,示意寒星借一步说话。
二人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桂花树的虬枝之上。
三乘大师率先开口,“她已经不是她了,施主有没有想过,以什么身份和她在一起?”
“没有,我只知道,我喜欢她,她喜欢我。”
“那么,施主口中的她又是谁呢?”
寒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三乘大师似是叹了口气,“施主,我有办法让她想起从前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
三乘大师沉默了,良久,他听见寒星说,“不必了,她现在这样,便很好。”
“可是你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她现在喜欢你,可能只是单纯的觉得你长得好看,施主,喜欢和爱终究是不同的。”
“我知道,正因为我爱她,我宁愿她忘了我,永远忘了我。”
说罢,寒星擡眼看向三乘大师,“大师,你不也是如此吗?”
三乘大师微微皱眉,“施主在说什么?”
“没什么。”寒星移开目光,淡淡一笑,“我虽然没有你那么深的修行,可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许多事情,我看得明白,大师是如何对阿烟的,我也瞧得真切。我相信,只可遥遥相望祝祷,不敢伸手触碰分毫的道理,你比我更有体会。”
三乘大师没有说话,只是合掌念了声佛。
寒星端详着树下的席容烟,她睡得很熟,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笑。
他想起从前,他很少能看见她笑得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如此发自肺腑。
她不爱笑,即便是在梦里,眉头也常常是微蹙的。
她现在这样,真的很好,很好。
寒星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我要走了,阿烟,我就拜托你帮忙照顾了,如果以后,她有了心仪的男子,还请大师替我向她送上祝福。”
“施主……”
“大师,还记得十年前,你同我说的话吗,那时候,你劝我放下。”
“当然记得,我说,唯有放下,才得解脱,可你却说,若无拿起,谈何放下。”
寒星认真地说,“是啊,我现在便是放下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是拿起之后的放下。”
三乘大师一怔,半晌,他点点头,“如此,也好。”
两日后,寒星正式同他们二人告别。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临行前,寒星给席容烟跳了一支剑舞。
因为二人大婚时,他曾经承诺过她。
青霜已埋,忘川已断,寒星拾起一截枯枝,衣袂飘飘,随风而动。
席容烟笑着拍掌叫好,可笑着笑着,她的眼角倏然滑落两行清泪。
她拉住他的袖子,原本想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可她说出来的却是,“一路平安呀!”
寒星笑着应道,“好。”
他的余光扫见她头上的木簪,微一皱眉,“这簪子——”
席容烟顺手拔下,“你说这个?”
寒星瞧着上面清晰如昔的纹样,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你若喜欢,便送你啦。”
“啊,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
说着,席容烟就把木簪塞到了他的手上。
寒星摩挲着木簪上面的烟花与星河,这是当年他亲手雕刻的,而今已然物是人非。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是不是也应该送我一样东西?”[1]
“好啊,你想要什么?”
席容烟摊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说,“我想要这枚象牙扳指。”
寒星缓缓取下扳指,一晃眼,这枚扳指已经陪他度过了十六栽悠悠岁月。
因为是她送给他的礼物,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爱护这枚扳指,即便日日夜夜戴在身上,扳指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坏。
他尚在出神,席容烟却已从他手中一把夺过了扳指,笑道,“怎么,你不会舍不得给我吧?”
寒星摇摇头,“没什么舍不得的,送你了。”
席容烟往自己的手上试了试,嘟囔道,“好像有点大,要不,我还是把它还给你吧,我怕我不小心弄丢了。”
“没事,丢了就丢了吧。”
“啊?”
寒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南山,好好的。”
席容烟闷闷“嗯”了一声。
“三乘大师,走了。”
三乘大师合掌相送。
“大师,你说,我们还会见面吗?”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见不见面,又有什么要紧。”[2]
“也对。”
他转身欲走,席容烟却一下子抱住了他,“寒星,不要走。”
寒星一动不动,半晌,他轻轻拉开席容烟的手,凝眸看着她,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南山,别难过,聚散都是寻常事,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席容烟没有说话,只是低声抽泣着。
寒星不忍心再看她,他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他怕,他再多待一秒,就会再也舍不得离开。
她久久而立,泪水模糊了月光,一片朦胧之中,他的背影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转瞬间,便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