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了眼，闪着愤怒的火光，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不语。

“您别这么瞧我，我还小，挺怕您这眼神儿的。”

小秦显然是四爷选了又选，挑出来的人精猢狲，一脸赖皮相，笑道：“我没别的意思，方才您吃的饭是皇上赐的膳。皇上晚膳也就这么几样，平日我侍候得多了，皇上也是这么忙忙的吃碗粥，用一块点心，然后坐着谁也不理，闭着眼打坐。和您方才作派竟一模一样，这不是缘分凑巧儿么？“

我皱着眉头盯了小秦半晌，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你去吧！”

“是喽！”小秦就地打个千儿，提起食盒子又道，“皇上说了，我要今晓能逗您一笑，五十两黄金赏我呢！往后侍候您日子多着呢！您多笑几笑，我就富贵了。“说着便一溜烟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了三个人，但方才给这小鬼头搅一阵子，气氛好像松却了一点。

我不再打坐，挪动着身躯下炕来，在灯影下缓缓踱步。

过了不知多久，那个小秦又返了回来，站在当门说道：“咱奉旨传话：李卫和甄嬛进去，皇上在风华楼见你们。今个天晚了，张廷玉不回府，住到清梵寺，着五哥侍卫送送张相。”

“是，奴才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起身答应道。待我出门，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张五哥见两盏宫灯导引着张廷玉出来，忙迎了上去。

小秦带着李卫和我到双闸口，已有两个宫女手执宫灯等着，见我们来，不言声就在前头先导，穿过四爷平常办事见人的澹宁居纯约轩，从黑黢黢的蔷薇花棚洞向北踅。

与露华楼并排的西边，黑地里剪影一样高矗着风华楼，楼上并排八只黄纱宫灯，楼下里外都点的蜡烛，只有两名太监肃立在阶前，其余是一片寂静。

李卫以为里边只有四爷一个人，站定了，理理身上冠袍，正要报名，却听里边有人说：“就是这样，你退出去吧。一会儿你的学生李卫还要进来，他的政见和你可不一样呢！朕的话只是对全天下说的，你云贵既然现在不宜实行，先按你的办。改土归流的事是国策，迟早一定要办的，你慢慢想想，想通了给朕递个条陈。明天你走前，不要再递牌子进来，朕叫李卫、史贻直他们送你上路——来，把那包老山参带上！“

接着便听里边有谢恩辞行的话头。

李卫一听便知是云贵总督扬名时，二人极熟稔的，此时却不便见面，忙闪在灯影里，看着扬名时履声橐橐渐渐去远才出来报名请见。四爷在里面干咳一声，说道：“进来吧。”

李卫在丹陛下答应一声，回头看了看我，进了楼，却见三楹楼底的西边设着四爷的大炕，中间用屏风隔了。

东边一间一桌御膳像是刚刚有人用过，还没有收拾。屋内到处是灯火，亮得刺目。地下一个硕大的景泰蓝制大熏笼生着熊熊炭火，进门便觉得暖融融的。李卫一眼瞧见四爷坐在炕上嗽口，“叭”地打下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说道：“奴才李卫给主子请安！”

我站在李卫身后却没有动。

挨北墙的屏风各站着八名宫女和八名太监，可能见这个我面君如此无礼，个个吓得心里“扑扑”直跳，苍白着脸垂着头一声不敢言语。

“起来吧。”四爷只穿一件白天马湖绸夹袍，腰间束一条黄绉绸褡包，盘膝坐在炕上手虚抬了一下，用目光微睨了我一眼，对李卫道：“朕算计你昨天必定就回京的，路上有了什么带碍了么？你十三爷几时去马陵峪了的？“

李卫头重重碰了三下，起身回道：“是！路上下了雨，改道儿走沙河，就迟了两天。十三爷此刻恐怕已经到了马陵峪……”

因将在沙河峪交接的事，和张廷玉如何安置的情形约略说了。又道：“这个就是甄嬛，奉旨随奴来见皇上。”

四爷这才认真盯视一眼我，恰四目相对，都又闪了开去。

四爷对李卫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饿了吧？——赐膳！”

李卫忙道：“方才杨名时赐膳，膳桌还没撤，奴才没那么多忌讳，就那里随便用两口就行了。”

四爷道：“那个膳凉了，那是待外臣的。你是朕的包衣家奴，朕方才的膳照样叫他们做了一份，又家常又暖胃。这里摞个木杌子，你就在这里用吧。”

说话间，还是那个小秦捧进了食盒子。我留神看时，果然见和刚才待自己的那一份一模一样，此时不禁一愣。

想着四爷必定要从自己身上盘询十四阿哥允褆的不是，

四爷的目光带着倦容，似乎有点疑惑，却满都是慈爱和温馨。我的心一动，但立刻想到重陽节的淙淙大雨中和允褆生离死别的情景，允褆双膝跪在雨地里呼天抢地的嘶嚎声都在耳际萦绕……

我的脸立刻又挂了一层凛不可犯的严霜。

四爷低下了头，转着手上的扳指，说道：“十四爷待你好，是么？”

这是他的习惯。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好。”四爷说道，“但他是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惩处。”

“那么四爷能让十四爷安度余生吧。”我说着，端端正正凝神看看他，脸上半点怯色也无。满楼下一二十号宫女太监哪里见过人这样跟皇帝讲话，早惊得木立如偶，紧张得一片死寂。

他也在凝望着我，半晌转过脸去，

舒缓了一口气，又道：“十四爷待你很好，是么？”

“朕会待你比十四爷更好。”！

我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要历经了多少磨难痛苦，才能练成如今的波澜无惊，沉静稳重，严厉苛刻，冷峻冰冷。

我低下了头。

想起那晚他大婚之景，突然间，猛一仰脸，问道：“你方才一口一个顾念兄弟情分，为什么这么作践他？我是十四爷的人，你为什么拆散了我们？“

“你们？”

四爷心里泛上一阵妒意，讥讽地吊了一下嘴角，说道，“你是福晋还是侧福晋？福晋要朕封，侧福晋要在内务府玉牒里注册，你有吧？照大清律，允褆犯这样的罪，所有家人都要发落到黑龙江为奴！“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我。”

“或者是分发各王府、宫苑为奴——怎样处置，不由你，存于朕一念之中。”

我惊愕地望着四爷后退一步，我不明白自己这样顶撞，他为什么始终忍耐，一点也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