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凉风,并不能吹散大殿里的燥热。
赵顼前倾着身子,半支半扶在御案上,好奇的用他“清澈如许”的大眼睛,打量着众位国之干城的表情。
作为首相,富弼是沉稳的,丝毫没有被韩琦的反问所牵扯,仍然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
文彦博像被骟了的老马,自从韩琦抢了枢密使的位置,他就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况且,这是他半年前问过王安石,问过富弼,问过天子的话。韩琦拿过来反问,怎么看都是不怀好心。
文丞相闭上眼睛,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欧阳修,这位拿日子当修仙历练的大神,此时就差一个呼噜了,躺在椅子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剩下诸如王安石、陈升之、张方平、王珪、吕工著、吕公弼等人,都假装陷入了思考。
吕惠卿排在三司使陈升之的后排,他个子不高,只要收敛气息,似乎就拥有了一种不被人发现的魔法。
韩琦转身看了半圈,见没人给自己搭话,也不气恼。
作为一个极度骄傲的人,他不认为这些人是不敢或者不愿,而是无能。
他们看不见历史的脉络,也分不清眼前的利弊,一切只是全凭经验和感官,根本不配参与到朝廷大政的决策上来。
天不生韩稚圭,大宋万古如长夜!
那就由自己,这个燕赵天才,来给大家讲一讲世界背后的真理好了。
老韩脸上带着由内而外的得意,整个人容光焕发,大有重回庆历去到太学讲经布道时的风采。
“老臣博览古今,将一国之存续,比作人之一生。开国如成家立业,要的是勇力和气魄,无能人异士、精兵强将,国不得立;及到中年,乃是守业之时,比的是家中产业薄厚、人才多寡、人心向背;末了,便是救亡图存,看的是声望、魄力、雄才大略,是君主遗泽。
“我大宋基业已有百年,如今外无必争之地,内无国乱之贼,恰为安邦守业之时。
“是以,老臣以为,当此之时,我大宋之根本,乃是各路、各州、各郡之英才。使有志之士,各伸其才,辅弼贤君,绵延国祚。”
文彦博下意识的歪了歪头,把脸稍稍撇到一边。
“陈词滥调!谁是英才,如何选拔,如何磨堪,怎么才叫各展其才?”他心里膈应,这些不过是半年前他的牙慧罢了。
韩琦如同一个贤者一样,充满自信的看着满屋堂的学生,等着别人的恭维和附和。
只是,今天这里不是他的相府,更不是他永兴军路的经略府,这里没人是他的属下。即便连勾当度支衙门的吕惠卿,也是人称小相公,只会对赵顼称臣。
所以,在他一番传道之后,大殿里陷入了尴尬的寂静。
御座上,赵顼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抓着毛笔,在空白的宣纸上画着小王八。
空气凝滞了好几个呼吸,韩琦有些恼羞成怒,脖子渐渐转为嫣红。
就在他快要爆炸的前一刻,押班御史出列,手持笏板,直指韩琦。
“韩枢密,君主有问,臣子当据实以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何必顾左右而言它。天子问,宣德门外情势汹汹,众士子伏阙上书请罢恩荫制,韩枢密到底有没有方略?”
押班御史表情严肃,一丝不苟,完全没把权势滔天的韩琦放在眼里。
韩琦刚要发作,却瞥见了御案上小皇帝似乎正在拿戏谑的眼神看着他,心头一警,赶紧压住火气。
“当然不能应允!”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三品以上的大员,没一个肯帮腔附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