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烈深吸一口气,眼神死灰。
他不甘,可也明白,若再多说一句,只会连累全营兄弟。
毕竟,韩守义获得军功,升迁在即。
自己现在闹得越凶,以后弟兄们被穿小鞋的可能性就越大!
於是,他缓缓转身。
兄弟们默默点头。
他们排成一列,脚步沉重地往外走去。
盔甲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帐里迴荡,如同丧钟。
那一刻,似乎连风都哑了。
就在眾人即將跨出帐门的瞬间——
忽然,一只手,稳稳地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赵都尉,”那人声音不高,却极为清晰,带著一股出乎意料的冷静与篤定,
“別急著走啊。”
赵烈的脚步,生生顿住。
他抬起头,眉间的血丝未退,脸色阴沉如铁。
那声音又道:
“事情,又不是没有转机。”
空气陡然一紧。
赵烈怔了一瞬,身后的亲卫们也齐齐抬头。
他们看清那只手的主人后,皆是一愣——
寧萧。
那一刻,整个帐中静得连火焰的噼啪声都显得突兀。
赵烈的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光。
这小子……在干什么
他刚想说话,另一边,韩守义等人正整盔束甲,准备离开。
他们面色轻鬆,步伐稳健,眉梢带笑。
今日之局,胜券在握——
功劳归己,赵烈压死,沈主帅名尽。
天下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结果。
他们刚走出两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不冷不热的声音:
“韩將军,这么著急干什么”
眾人一愣,回头。
那声音又道,语气淡淡,却透著几分讥誚:
“莫非,是觉得理亏,才打算赶紧走”
“——萧寧!”
这一刻,所有人都抬起头,火光摇曳下的少年立在帐中央。
尘土未净,军甲微破,面容虽青涩,却目光清亮,冷静得出奇。
他並不高,也不威,
可他站在那里,却让空气微微一滯。
赵烈怔了怔。
他没料到这少年会在这个时刻站出来。
韩守义等人对视一眼,脸上的笑意稍稍一滯,但很快又浮起。
他们似乎对这“跳梁小卒”的插话,根本没放在眼里。
而赵烈麾下的將士们,更是神情复杂。
他们看著萧寧,神色从惊愕到茫然,再到深深的困惑。
赵烈被逼得无话可说,连都尉都拿韩守义没法子。
蒙尚元的话,已经是盖棺定论。
如今,这位寧小兄弟一个小卒子……
还能掀起什么浪
他们心里五味交织——有几分感动,但更多的,是苦涩。
“赵都尉。”寧萧轻声唤他。
声音很稳。
赵烈转过头,眉宇深锁。
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倔,硬,不服。
寧萧抬眼,目光缓缓移向韩守义。
“我只是觉得,有件事,似乎还没算完。”
这话一落,帐中气息又凝住。
——他,竟还敢再提!
眾人心头一震。
赵烈的脸色一变。
他立刻明白了寧萧要说什么。
“別说了。”他压低声音,眼神中带著急切。
“这事……说也没用。”
寧萧却仿若未闻。
他盯著韩守义,语气不重,却带著冷意:
“韩將军,不知那场赌约——可还算数”
那一瞬,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赌约”二字一出,整个大帐再次炸开。
赵烈身后的军士们几乎同时一震。
他们彼此对视,眼中闪过不可置信。
那件事,赵都尉不是已经帮他说过了吗
——是啊。
在军功议定前,赵烈曾当眾为寧萧据理力爭,
质问韩守义为何当初赌言凶狠,如今却避而不谈。
可结果呢
韩守义几句话就把事情搪塞过去,说那赌约“无凭无据,不过玩笑”。
再加上他把话题一转,说到“北境安危”,
那场爭执,就这样被压了下去。
赵烈虽然愤怒,却也明白,再追问,只会让自己更被动。
於是那件事,便被逼著作罢。
——赵烈都没办法的事,寧萧一个小卒能行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是这同一个念头。
“他这是在找死啊……”
有人低声呢喃。
声音低到几乎淹没在火光里。
他们看著寧萧,眼神中满是焦虑与无奈。
不是不佩服,而是不忍。
赵烈刚被逼得无话可说。
蒙尚元也已发话。
局势已经定死。
他若再提那赌约,不仅帮不了谁,反而会连累自己。
——韩守义是何等心性
被这样一个小卒当眾揭戳,他若不藉机反咬,岂会罢休
赵烈心头一紧,忍不住上前一步。
“寧小兄弟,够了。”他声音低沉,却带著压抑的恳求。
“你说这话没用,咱们……走吧。”
可寧萧没有动。
他仍旧立在原地,背脊笔直,眼神平静。
“赵都尉。”他轻声道,语气却极为坚定。
“您已经替我爭过,我知道。”
“可那时,他们搪塞过去,是因为知道您碍於身份,不能再逼。”
“可我不一样。”
他一字一句地说著。
声音並不高,却让人心口一紧。
“我没有官职,也没有功名。”
“我能输得起。”
“他们可以说我是无名小卒,但我起码,还能说出实话。”
帐內一片寂静。
这番话,让不少人微微抬头。
赵烈麾下的军士们,脸上的神情复杂到极点。
他们心中那股被压得死死的憋屈,似乎被这少年轻轻挑动了一下。
可隨即,又被理智压了下去。
他们清楚——
这只是徒劳。
赵烈帮他说过都不行,
更何况他
韩守义会理他
蒙尚元会替他主持
这世道,哪轮得到一个无名卒开口
赵烈的喉结微动,想说话,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寧萧的目光,仍旧平静。
他看著韩守义,淡淡道:
“韩將军,当日的赌约,军中眾人皆在。”
“若说是儿戏之言,何以那时您要在眾人面前,立下誓言”
“您说,若援军不能及时至,寧某之首可斩。”
“如今援军已到,平阳未陷。”
“若论成败,您该如何自处”
韩守义的神情,终於变了。
他眯起眼,面上仍带著笑,却笑意全无温度。
“呵。”他冷声一笑,语气淡淡:“小兄弟,你还真当那场赌,是军令状不成”
他缓缓迈步,眼神俯瞰般扫向寧萧。
“赌约字据呢”
“你有文书为凭”
“那不过是战时閒言,逗你取乐罢了。你也信”
他语气越发轻蔑,最后一句几乎带著笑:
“你若真信,那我还真得佩服——北境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头一次见这般认真的小卒。”
帐中传来零星笑声。
那笑声不大,却极刺耳。
赵烈的拳头在颤。
他死死盯著韩守义,额角青筋绷得发紧。
而寧萧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他只是微微一笑,淡淡道:
“哦若是玩笑,那韩將军当日煽动眾人时,为何面色煞白,亲口言『以性命为证』”
“玩笑,也能以命起誓”
这话一出,韩守义的笑意,僵了半瞬。
他脸色阴沉下去,缓缓抬头。
“你一个小卒,懂什么叫军中纪律”
他语调骤冷,带著几分威压。
“你知道此刻质问將官,是何罪”
寧萧不答。
只是平静地看著他。
那目光乾净,沉著,却让人有种被逼到角落的错觉。
空气,凝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终於意识到——
这少年不是衝动。
他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他们仍旧不明白,他到底凭什么能贏。
赵烈都不行,他凭什么
赵烈站在原地,眼神复杂。
他想阻止,却又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那少年身上,有种他年轻时早已被磨尽的狠劲。
他忽然发现——
寧萧站出来的那一刻,
帐中压抑到极致的空气,好像终於有了裂痕。
裂得很细。
但確实在裂。
——哪怕这裂口,还不够翻盘。
火光摇曳。
寧萧的影子映在地上,笔直而静。
所有人都在看他。
有的人不屑。
有的人不信。
也有人,在心底某处,被轻轻震了一下。
赵烈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热。
他没说话,只是暗暗握紧了拳。
这一刻,整个北境军帐,风声寂绝,
火光在跳,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
正在缓缓聚起——
那是一种將死之地里,重新燃起的气息。
火焰轻轻跳动,映著寧萧那双冷静而澄澈的眼。
没人说话。
就连韩守义,也在那一刻微微收了笑,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戒意。
赵烈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却忽然静了下来。
他望著眼前的少年,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像是被压在泥底的火种,终於被人拨开了厚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