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谁会做下这等抄家灭族的事之后,再自行请死的呢?”
“你一心求死,别人可不会这么想。”
“大家都还想活下去的,那时候,就算为了活命,也只能继续往前。”
“别说武将兵丁,就算是你与你这个老儒一起进谏的文人们,大半也会改变主意了。”
心中虽如此想,朱橚面上却是一片慨然,郑重应诺:“大人高义!”
“我等行此非常之事,本就是为匡扶圣道。”
“事成之后,能以我等之死,换来陛下回心转意,圣学重光,便是死得其所,何惧之有!”
王守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点头道:“好,那便依计行事。”
朱橚目光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王守廉虽看似主谋,但言谈之间,总透着一股文人的刚愎与天真。
在孔庙借祭祀之机,向大明皇帝进谏之事,背后的主使,恐怕还另有他人。
这个人,身份地位应该比王守廉更高!
不过,他并未追问。
对方没有说,此时主动去问,只会引人生疑。
鱼既已上钩,藏在水下的线,迟早会露出来。
当下两人计议妥当,朱橚便起身告辞了。
……
从单县到曲阜并不远,尽管朱允熥一路上走走停停,也不过数日时光。
天子车驾,旌旗蔽日,缓缓驶入圣人故里,曲阜。
不过,御驾并未直趋孔庙,而是在城中行馆驻跸,以“斋戒沐浴,择选吉日”为由,暂缓了祀典。
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此次祭祀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将新学树立为儒家正统,将原本的程朱理学,彻底扳倒。
为此,他特意召集了包括方孝孺在内,当世有影响力的新学大儒,一起参加祭祀。
好通过祭祀,正式召告天下,新学才是儒学正统,并已获得“圣人”的认可。
这些人从全国各地赶来曲阜,还需要时间。
得等他们到齐了,再进行祭祀。
另一个原因,就是朱允熥抬高圣人地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帝王权位,也是为了向海外宣传大明的“文化”,更重要的一点是,圣人已经去世一千多年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这也就意味着,圣人的经义,他可以自由进行解释。
这也是朱允熥祭祀,抬高儒家地位的关键。
反正怎么解释在自己手中握着,就可以随意“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圣人虽然死了,可他的后人还在。
他们盘踞曲阜数百年,早已成为庞然大物。
整个曲阜的土地,有一大半是握在他们手中。
在山东的其他地方,也有着大量的土地。
圣人的直系嫡长子孙,更是历朝历代皆会被封为“衍圣公”,官居一品,位列文臣之首,象征着儒家思想正统传承。
他甚至还能在家自行自设衙门,开堂审案。
在曲阜一带,说他权势滔天,丝毫也不为过。
可活人并不如死人那般好控制。
活人是会犯错的,特别是衍圣公位高权重,在山东地面上,几乎无人能制。
孔氏一族人数众多,难免良莠不齐。
其中有严于律己,乐善好施,与人为善的。
也有仗着自己圣人后裔的身份,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的。
地方官府往往不敢处理。
指望圣人家族内部处理,就不可能真正公平公正了,总会受到各种各样的人情和现实制约。
在朱允熥看来,孔氏一族的许多人,已经是一个需要剔除的毒瘤了。
他可以继续抬高圣人的地位,但却一定要严厉制约其后人。
最好的方法,是将他们和大明宗室一样,都发往海外。
去海外传播圣人之说,教化蛮夷,本也应人圣人后裔职责所在。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朱允熥又岂能容其后人,永世躺在先辈的功劳簿上,玷污圣名?
这次祭祀,意味着大明朝廷进一步抬高圣人的地位。
但在此之前,先将圣人后裔的问题解决好,就很有必要了。
朱允熥在来此之前,就已经收到不少探听司打听到的有关圣人家族后裔作奸犯科的事,又特意派了官员前来,暗中侦查,进一步巩固证据,做到万无一失。
圣驾驾临次日,当世衍圣公孔讷,身着一品朝服,率孔氏核心族人数十人,于行馆前恭迎圣驾。
人人面上,皆是与有荣焉的喜色。
圣驾亲至,孔家自是不胜惊喜。
正当孔讷准备率众叩拜,颂扬圣上尊孔崇儒之德政时,御前一名都察院御史,却突然出列,手捧奏本,高声启奏:“臣,有本上奏!”
“臣要弹劾衍圣公族人孔彰、孔德等七人,在曲阜横行乡里,强占民田,欺压良善,罪大恶极,请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孔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身后那几名被点到名字的族人,更是面如土色。
朱允熥面无表情,只淡淡道了声:“可有查明?”
那御史当即便将一桩桩,一件件罪状,连同早已暗中查实的人证物证,当众宣读。
所有证据皆铁板钉钉,无可辩驳。
那几名被指控的孔氏子孙,早已吓得冷汗涔涔,伏在地上,连狡辩的勇气都已失去,只能叩首认罪。
一场盛大的迎接,瞬间变成了一场耻辱的御前审理。
孔讷只觉得颜面扫地,心中对这几个惹祸的族人恨到了极点,恨不能亲手将他们击毙。
朱允熥的目光,并未落在那些伏地请罪的孔氏族人身上,而是越过他们,平静地投向了那位脸色已然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的衍圣公:“衍圣公,此皆孔氏族人。依你之见,他们该当何罪?”
孔讷浑身一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身为孔氏子孙,理应为人师表,可他们竟知法犯法,做出这等欺压良善,人神共愤,有辱孔氏一族门楣之事,理当……依大明律法,罪加三等,严肃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