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营地内。
那一片红线被抹去半寸,沙粒簌簌滚落,像雪坠地。
赵烈目光炯炯,盯着几人。
“你们的意思,是护驾后撤?”
梁桓抱拳:“正是。”
“我们可以留下死守,断后三日。三日之内,若敌军真退,自是最好。若不退,至少陛下可安全离去。”
“将军,”他说到此处,语气忽然变得低沉而坚定,“人死事小,国本为重。若陛下有失,这场仗就算守住,又有何义?”
这一句说得极重。
连火盆的噼啪声都像突然止住了。
空气凝得发冷。
赵烈垂下眼,沉默良久。
梁桓看着他,目光愈发恳切:“将军,我知此言不合军纪,但……陛下若真在城破之时仍在此地,我们皆为罪人。”
韩云仞也拱手道:“梁兄言之有理。守与不守,陛下若在,便有胜负的意义。若陛下不在,我们便再无可守之物。”
董延跟着点头,低声附道:“平阳是陛下的阵,若此阵崩,朝廷必乱。末将以为,至少应先遣一小部,护陛下后撤——即便陛下不允,也该暗中备策。”
“宁可他不需,也不能无备。”
话音落下,帐中众人都望向赵烈。
赵烈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他并非不懂他们的意思。
事实上,自萧宁下令那一刻起,他心底也闪过过同样的念头。
可那念头一闪即灭。
因为他记得萧宁看着他时,那目光的深意。
——“告诉将士们,平阳三日不破。”
那不是一句口号。
那是命令。
是信念。
也是一场无形的赌。
赵烈抬头。
他看向梁桓,语气沉稳:“我明白你们的忠心。”
“这件事……我也想过。”
帐中几人皆是一震。
赵烈没有避讳,神色极为认真。
“你们说得没错。”
“如今敌众我寡,平阳不险,若真让陛下身陷其中,哪怕我们拼尽全力,也难保万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可就陛下的性情……怕是不会答应的。”
梁桓怔了一下:“将军的意思是?”
赵烈苦笑一声。
“你们也都跟着陛下这些日子。”
“他什么脾气,你们该比我更清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重了几分,带出一丝压抑的敬意。
“他亲自披甲,亲自入阵,不坐车、不乘马,与军同食同宿。”
“连昨夜雪寒成冰,也只是叫人添了火,却没让任何人替他换营。”
“这样的陛下——”
他抬眼,目光深沉,“你们觉得,他会走?”
这一句问得极轻,却像一块沉石,直坠入众人心底。
帐中霎时安静下来,只剩炭火“噼啪”作响。
梁桓垂着头,神色凝重。
董延抿着唇,微微握紧拳头。
韩云仞低声道:“……若真如将军所言,那他怕是宁死不退。”
赵烈点了点头。
“陛下若退,他自觉负了北境。”
“可他若不退,我们又该如何?”
说到这里,几人皆沉默。
空气压得发沉。
终于,赵烈抬起头,缓缓道:“也许——我们该试着去劝。”
“劝陛下暂避锋芒?”梁桓皱眉。
“不错。”赵烈点头,“若是我们几个说,陛下定不会允。可若是全军将士齐请,陛下……或许会为众心所动。”
“我想召集诸营,让所有将士,一起入中军觐见,请陛下暂退。”
“这话一出,兴许还有几分可能。”
此言一落,帐中几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梁桓的眉头几乎拧成一团。
“将军此举,恐不妥。”
赵烈微微一怔。
梁桓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此事关乎天颜,关乎军心。若众将士一同前去劝驾,外人若传一句‘平阳众将请陛下退’,岂不是乱了士气?再说,若有心怀不轨者借机造谣,说北军惧战,岂不更坏?”
他语气恳切,显然是真心为赵烈思虑。
韩云仞也点头附和:
“梁兄说得有理。军心易散,如今正该齐心坚守,若这时传出‘求陛下退守’的言语,只怕引起误会。”
赵烈沉吟半晌。
“你们说得不错,”他道,“但有一点——你们还没看清。”
几人齐齐抬头。
赵烈望向他们,语气忽然平静下来。
“如今的北境,已不是前日的北境。”
火光摇曳,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一字一顿道:“自陛下入营以来,这里再无惧战之士。”
“我走过前营,也去过后军,看见他们在雪中练阵、补城、磨刀。”
“没有一人畏敌,没有一人退怯。”
“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只要陛下在,我们就不怕’。”
他说到这,声音微微哽了一下,却又极快地压了回去。
“我敢断言,如今的北军上下,想的都是一件事——保陛下安。”
“你们以为,若我召他们前去,他们会乱?不会。”
“他们会请。”
“他们会跪着请。”
“他们愿以命守城,也要陛下先退。”
帐中忽然陷入一种奇异的静。
梁桓看着赵烈,半晌没说话。
火光映在他的眼中,亮得发烫。
韩云仞喃喃道:“若真如此……那这支军,已不是旧军。”
赵烈道:“不是。”
“旧军的血气被苛政压尽,新军的胆魄,是陛下给的。”
“他以身作则,立信于众。”
“如今,这四万之众,虽残,却有魂。”
他说着,缓缓走到帐门前。
外头的晨光透过帘隙洒进来,一道道银线映在他甲胄上。
“梁桓,”他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低沉,“此刻若我们再顾虑军心,就是不信陛下。”
“而若不信陛下,我们如何指望将士信我们?”
梁桓沉默。
他抬起头,迎上赵烈的目光,那双眼清冷如冰,却又透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决绝。
良久,他重重一拱手:“末将……无话可说。”
赵烈微微颔首:“你我心意一致便好。”
他抬手,沉声喝道:“传令——各营将校,速集前阵,整备甲胄,随我觐见陛下!”
“是!”
数声应令,震得帐外旌旗猎猎作响。
风卷着白雪,从帘缝灌入,火光被吹得摇摇晃晃。
梁桓、韩云仞、董延三人对视一眼,皆在眼底看到一抹隐约的热。
他们心知——此去不止是请命。
也是一次心的宣誓。
……
半个时辰后,号角声渐起。
大纛之下,甲光照雪,列阵如山。
数百名将校依次肃立,胸前披着霜寒,眼神却如火。
他们没有喧哗。
只是默默等着。
当赵烈出现时,人群自发让出一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那一刻,四野风声似乎都被压下,只剩呼吸声在空气里轻轻起伏。
赵烈的脚步沉稳。
他站在阵前,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
这些人,有的年纪不大,鬓角却早白;有的满脸刀疤,神情肃然。
他们都是血里爬出的兵。
如今,却带着同样的神色——真诚、坚定、忧惧。
赵烈缓缓开口:“诸位。”
声音并不高,却压得四野俱静。
“你们可知我为何召你们来?”
人群中无一人出声。
赵烈深吸一口气。
“陛下言:守三日,敌军自退。”
“我信。”
“但——”
他顿了顿,眼神微冷:“若那三日内敌军不退,若平阳告急,我们能保的,只有一件事——陛下安。”
此言一出,阵列之中,竟响起一阵低低的喧声。
不是异议,而是激动。
有人咬紧牙:“若真如此,属下愿断后!”
“末将也愿!”
“我等皆愿以命换圣安!”
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像山风在夜里翻涌。
赵烈抬手,那嘈声渐渐止住。
他点头,沉声道:“很好。”
“这话,待会我们一起说给陛下听。”
“不是劝,是请。”
“请陛下退守后方。”
“请他活下去。”
“因为——他若亡,大尧不存。”
“他若在,天下可定。”
话音落下,众将无不动容。
那一刻,四方皆寂,连风声都似凝固在雪中。
片刻后,不知是谁,忽然跪了下去。
“末将愿以命守平阳,请陛下退!”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刹那之间,整片营地齐齐下跪。
“请陛下退!”
“请陛下退!”
声浪滚滚,震得旌旗猎猎作响。
那一刻,赵烈只觉胸腔一阵发紧。
他看着那一排排低首的身影,眼底有光微微颤动。
梁桓立在他身旁,望着眼前这一幕,轻声喃喃:“如此君心所向……此天子,亘古未见。”
赵烈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时,眼神中已无一丝犹豫。
“传令——随我入中军!”
“今日,要让陛下知道,这北境所有将士,愿以命守城,但愿他先安。”
“哪怕他不肯走——”
“我们,也要用命,请他走!”
……
中军大纛之前,晨雾未散。
天色灰白,雪气未消,寒风自北面吹来,卷起旌旗猎猎作响。
四面八方的号角此刻已停,整座平阳军营,反倒静得出奇。
但那种静,不是死气沉沉的寂,而是一种将爆未爆的压抑。
一眼望去,营门之外,士卒成排,黑甲森列。
他们的铠甲上还覆着未融的霜,面上带着肃意,神色中,却透着一种极深的情绪——敬畏、悲壮,还有不容辩驳的决意。
赵烈立在最前方,风卷着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身后,是梁桓、韩云仞、董延等数名偏将,再后,是数以千计的将校与士卒。
他们没有喊声,没有鼓噪,只是肃然成阵,盔甲的碰撞声在风里低低响着。
雪光映在他们的眼中,每一双眼睛里,都映着同一个方向——中军大帐。
那是萧宁所在之处。
赵烈缓缓抬手。
刹那间,千人齐步。
雪地被厚靴踏得“嘎吱”作响,整齐得如同一支铁流。
他们不是去攻城,不是去出征,而是去“请”。
请他们的君王——暂且退开,离开那座将要燃起的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