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哥,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这边还有空位吗?”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矜持。
李乐没说话,看了下伍岳。伍岳笑着往里挪了挪椅子,“当然有,罗婵,坐。”
“谢谢岳哥。”
被称作罗婵的女生一侧身,在伍岳旁边坐下,将餐盘和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李乐瞧见,餐盘里东西不多,几片薄如蝉翼的烟熏三文鱼,一点蔬菜沙拉,显得很克制。
伍岳顺势给李乐介绍道,“罗婵,皇家艺术学院,音乐艺术史的硕士生,咱们学联的文化工作者,每次活动的文艺板块都靠她撑场面。这位是李乐,LSE的博二,人类学方向。”
“李博士你好。别听岳哥戴高帽,什么撑场面,就是个打杂的。”罗婵笑着摆手,目光自然转向李乐,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你好,叫我李乐就行。”李乐摆出一个符合期待大众期待的笑容。
“你这,博士第二年了啊,以前,好像没在活动上见过你,看起来挺面生的。”罗婵神态自然亲切,像是随口闲聊。
李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是啊,之前一直在埋头上书山下学海的,啃书单、写论文就焦头烂额了,实在是没时间,现在稍微喘口气,就赶紧来投奔组织,感受一下集体的温暖。”
“哈哈哈哈~~~~你这,说话真幽默,来,欢迎加入组织。”罗婵伸出手,李乐瞧了,纤细雪白的,隔着桌子握了握,有些凉,还有点潮,有点体寒啊,不过手感不错。
“谢谢。”
收回手,罗婵的视线在李乐和伍岳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我看你和岳哥聊得挺热闹,你们以前就认识?”
“没,”伍岳摇摇头,“我俩今天刚认识。”
“那看来是相见恨晚了。”罗婵抿嘴一笑,视线重新回到李乐身上,带着一种常见的、不着痕迹的好奇,“李乐你本硕是在国内读的,还是出来得早?”
李乐心中一乐,得,这还是盘道儿来了,这问法很有讲究,先确定“出身”。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很平常地说道:“本硕都是在国内,燕大读的。”
“燕大啊!”罗婵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那要是继续在燕大读博,可就是本硕博,纯纯的蓝血了。怎么没继续在燕大读博呢?燕大的文科底蕴多深厚啊。”
李乐听到罗婵用了“蓝血”这个词,这是当时国内顶尖学府圈子里一种略带戏谑又隐含阶层血统论意味的说法。
“在燕大读的是社会学,来LSE读人类学,算是换了个更具体的视角吧。正好两校有个合作培养项目,就想试试看。”
“你的意思是,你在燕大也在读博士?双学位?”
“嗯,算是一种.....特殊模式的联合培养吧,当时想着挑战一下极限,可现在看,有些自已给自已找罪受了。”李乐叹了口气。
听到这儿,罗婵的眼睛又亮了几分,之前或许更多是出于对陌生面孔,尤其是相貌气质不错的异性的基本兴趣,此刻却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看重和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毕竟,06年,一个燕大本硕博背景,又能进入LSE顶尖教授门下攻读博士,这含金量在留学圈子基本属于鄙视链的顶端,是硬通货,远比一身名牌更能标注一个人的“潜力”或“底蕴”。
李乐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里如钢铁同志一样,并无波澜,只是觉得这现场观察到的“文化资本”信号交换实在有趣。
就像游戏里解锁了某个关键信息,NPC的态度立刻从“路人”变成了“可深入对话的重要角色”。
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现在回头看,确实是有点自讨苦吃。两边的要求都不低,压力指数性翻倍,有时候真觉得时间不够用。”
“那,你的研究方向呢?”罗婵手肘支在铺着白色桌布的桌面上,指尖轻轻抵着下巴,眼神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好奇和试探之间的神色,唇角微扬,显露出专注倾听的姿态。
这个动作让她颈间那串简约的珍珠项链微微晃动,折射出头顶水晶吊灯柔和的光。
“总不会是研究古人类化石吧?”她轻笑一声,“我印象里的人类学家,好多都是戴着遮阳帽在热带雨林里跟土著人打交道,或者到处挖坑,对着几块骨头测量画图的那种。”
李乐眼睫毛微动,心说话,得,这是盘完道,开始试深浅了?不由得想起了在非洲挖坑时,森内特在边上喊着,用力,再深点儿的日子。
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了擦手,微笑着说道,“要是搁在达尔文那时候,确实是这样,搜山检海,专门研究人类生物性进化、古人类化石、现代人体质特征,那属于人类学的一个分支,叫体质人类学。就像医学院要学人体解剖一样,是基础,但早就不是全部了。”
“哦?”
李乐瞄了眼罗婵。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吐出这个字时所蕴含的情绪、表情、姿势、眼神、以及时机的选择,完美的给人一种继续说下去欲望。
情绪价值,啧啧啧,这女子,绝对是自已见过的最会聊天的那一拨女人,对比之下,自已身边的马大姐、许晓红、傅当当、肖依依,甚至是自家媳妇.....哎,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心塞,难过。
小李秃子控制着语速,像是在做一个简明的科普,“简单来说,现在广义的人类学,通常包含几个主要分支。”
“除了刚才说的体质人类学,还有考古人类学,通过物质遗存研究过去的社会。语言人类学,研究语言多样性、语言与社会文化的关系。社会人类学,关注当下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社会组织、文化模式、信仰体系、行为逻辑等等。”
“我的方向,主要关注当代社会,特别是技术与数字文化如何重塑人们的日常生活、经济活动、交换系统、消费行为以及劳动关系这些方面。”
“听起来.....很现代,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罗婵微微前倾身体,表现出兴趣,“所以你不钻雨林,改钻网络和城市了?”
“可以这么理解。”李乐笑道,“研究人嘛,人在哪里,田野就在哪里。原始部落是田野,伦敦金融城、硅谷科技公司、或者咱们今天这个聚会,同样也可以是田野。”
“重点不是地点有多异域风情,而是观察和理解人类行为背后的文化逻辑和社会结构。只要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就有人类学可以切入的角度。”
“听着就挺复杂的,”罗婵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却亮晶晶的,“研究人,可不比研究我们那些画作、乐章简单。人心隔肚皮,想法千变万化。”
话语里带着对“文本”稳定性的某种信赖,以及对活生生“人”的复杂性的感叹。
李乐一摊手,“是啊,变量太多,很难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式。但核心是不变的,试图理解人何以如此。”
罗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眉头微皱,“不过说起来,李乐,你们人类学这种关注活的文化的视角,听起来倒是挺启发人的。”
“我最近正好在发愁一篇论文,卡壳卡得厉害。”
“卡文?”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小李秃子也提供着情绪价值,但明显的,比罗婵更自然和具有引导性。
“是关于记录视觉的历史与伦理的,或者说,视觉表征的问题。”
顺着李乐递出情绪氛围,罗婵道,“导师给的范畴很大,我有点不知从何下笔。比如,一幅肖像画,它记录的是谁的视觉?是画家的?模特的?赞助人的?还是当时社会某种主流审美观念的?”
“不同的人看同一幅画,看到的真实可能截然不同。更别提那些殖民时期,西方探险家、画家笔下被记录下来的异域风情和人物,那种视角本身就带着强烈的权力不对等.....”
罗婵的话语很流畅,明显能感觉出来,这女子,不是那种绣花枕头的临时背台词。
“.....我总觉得,光靠艺术史内部的形式分析、风格谱系和赞助人研究,好像有点不够,很难穿透表象,去谈论这种更深层的、关于谁在看、为何如此看以及这种看法如何塑造了被看者的问题。”
李乐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