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808章 被清空的储物柜(2/2)

我犹豫片刻,轻轻推开门。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看清是我,慌乱着想站直,膝盖却一软,踉跄了一下。

“田……田主管……”她的声音嘶哑不堪。

“王阿姨,”我尽量让声音平稳,“没事,您坐,我透透气。”我在旁边隔开一点距离,也坐在了冰凉的水泥台阶上。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那只袋子。

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破旧的衣物,叠得很仔细。一只掉了大片红漆露出黑色底子的搪瓷缸(就是我们公司早年发的那种劳保杯),一个包裹了好几层塑料袋的铝饭盒。几瓶用罐头瓶装着的、内容物黑乎乎的腌菜酱料。最上面,却突兀地压着一小沓单据。最上面一张是银行转账回执单,“金额”栏那一串数字后面的零,多得触目惊心。另一张是装修材料的收据,数额同样不小。在单据衣裳,对着镜头怯生生的笑;一张是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和明显年轻许多的王阿姨的合影;最后一张是穿着学士服、眉眼英俊、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毕业照,只是那笑容带着一种疏离的优越感。那是志强。

王阿姨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照片,喉头猛地滚动了一下,强行把那声哽咽压了回去。她枯瘦的手颤抖着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单据和照片推到袋子最深处,用衣物严严实实地盖好。接着,她拿起最大的一个玻璃瓶,里面深褐色的酱菜缝隙里,赫然浮着一层让人心悸的毛茸茸的灰绿色霉斑。她拧开盖子,凑近闻了闻,眉头皱紧,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像是不舍,又像是某种绝望的确认。最终,她还是拧紧了盖子,把它也深深塞进了编织袋的深处,紧挨着那些证明她心血的纸片。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埋葬一件稀世珍宝。

我的心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透不过气来。

那天加班离开写字楼时,天早已黑透。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冰冷而喧嚣。走到楼下转角,我猝然看到了那个身影——王阿姨。她正用尽全力拽着那个巨大到几乎超过她体型的编织袋,粗糙的袋底摩擦着人行道,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沙沙”声,像一个沉重的叹息。另一只胳膊下紧紧夹着她的旧饭盒包。那背影单薄得如同一张被狂风蹂躏过的薄纸,每一步都沉重蹒跚,仿佛随时会被那巨大的负累压垮、吞噬。她艰难地挪向公交站台的方向,融入下班归家的人群,像一个格格不入却迅速被湮没的灰色音符。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找到了那个“一个月几百块”的栖身之所。

日子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冷漠地向前滚动。王阿姨再也没有出现在明亮的走廊或弥漫着咖啡香的茶水间。地面依旧光可鉴人,垃圾桶按时清空,只是换成了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眼神麻木的中年女人。她留在储物柜角落里的最后一点气息——那股若有若无的陈年咸菜味,终究被更强势的咖啡和柠檬香精彻底覆盖、抹去。她的柜子被迅速清空、消毒,仿佛从未有人属于过那里。同事们偶尔提起,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哦,那个保洁阿姨啊?好像不干了。” 随即话题便滑向别处。她的名字和那个沉甸甸的故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连一圈完整的涟漪都未曾泛起,就悄无声息地沉入冰冷的水底,无人问津。

直到有一天,我清理办公桌最底层那个堆满杂物的抽屉,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坚硬冰凉的小物件。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白色塑料的药瓶盖子,边缘有些磨损,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我想起来了,是王阿姨有一次打扫时,不小心从她随身那个旧布袋里掉出来的,滚落在我座位下。当时她慌忙弯腰要去捡,我说了句“我来吧”,她便不再坚持。这个被遗忘在角落里蒙尘的瓶盖,成了那段沉重过往在这栋冰冷写字楼里唯一的、微不足道的遗骸。我捏着它,塑料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窗外午后的阳光明亮刺眼,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在我光洁如新的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影子。我和那个在昏暗楼梯间里蜷缩的身影,仿佛隔着两个互不相通的世界。这台名为“公司”的巨型机器以恒定的效率运转轰鸣,而我们,都只是其中微小而可替换的零部件。那只巨大的编织袋,那瓶长着诡异绿毛的酱菜,电话里那冷酷到令人齿寒的声音,都遥远得像一个沉闷压抑、醒来后只余空洞心悸的梦魇。

时间如同粘稠而缓慢流动的油脂,无声无息间,大半年滑了过去。一个周末的傍晚,超市生鲜区惨白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临近打烊,广播里循环播放着甜腻的催促音乐。我推着购物车在打折的蔬菜摊前逡巡,目光扫过冷冻柜旁堆满促销酸奶的冷柜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侧影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视线。

是他。王阿姨的儿子,志强。

他身上那件深色夹克看着质地尚可,但肩头蹭着明显的灰痕,裤脚也皱巴巴地堆在鞋面上。购物车里孤零零地躺着两桶方便面,几根蔫头耷脑、打着折的黄叶青菜,还有一小盒最便宜的鸡蛋。他站在冰冷的酸奶柜前,眼神空洞地扫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肩膀垮塌,脊背微微佝偻着,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疲惫和颓丧。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下巴上胡子拉碴,嘴唇干裂起皮。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目光落在缤纷的酸奶盒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它们,茫然地盯着某个虚无的点。他站立的姿态,竟隐隐重现出一种我曾在她母亲身上见过的、被生活重担压垮的佝偻感。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他毫无察觉。只见他呆立了足有半分多钟,仿佛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才慢吞吞地伸出手,从冷柜最底层——贴着醒目的黄色打折标签那层——拿起一小桶捆绑促销的酸奶。他看都没看价格标签,只是随手将它丢进了购物车,动作僵硬而麻木。然后,他推着那辆装着寥寥几样寒酸物品的车,微微低着头,像背负着无形的枷锁,朝着收银台的方向缓缓挪去。背影在超市空旷明亮的白色灯光下,被拉扯得格外细长而孤寂。空气里弥漫着生鲜区特有的冰冷腥气。

那桶促销酸奶在简陋的购物车里滚动了一下,撞在那盒孤零零的廉价鸡蛋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我站在原地,购物车冰凉的金属扶手紧贴着我的掌心。恍惚间,那个巨大的、装着发霉酱菜和浸透血汗的单据的编织袋,沉甸甸的影子,竟无声地覆盖在了他此刻推着的、同样空荡寂寥的购物车上。命运的齿轮咬合,发出只有灵魂才能听见的、沉闷而悠长的叹息。

我突然想起那个被清空、消毒、然后塞进别人杂物的储物柜,还有我抽屉深处那个冰凉的小小塑料瓶盖。所有被强行剥离、仓皇丢弃的昨日,是否都化作了无形的尘埃,最终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均匀,沉降在每一个逃亡者的肩头,无可遁逃?

@棉花糖小说网 . www.picao.cc
本站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均由网友发表或上传并维护或收集自网络,属个人行为,与棉花糖小说网立场无关。
如果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在24小时之内进行处理。任何非本站因素导致的法律后果,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