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沉闷的周一傍晚,整个写字楼弥漫着一股凝结滞涩的空气,如同被塞进了巨大的、无形的保鲜袋中,叫人窒息。空调冷气顽固地摩擦着皮肤,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枯燥单调又精准地切割着时间,愈发催人烦躁。我放下手中永远处理不完的报表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耳畔同事压低声音的议论丝丝缕缕钻入神经末梢,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周大嘴?真要结婚了?”“骗人的吧?谁那么想不开?”“除非那人是个聋哑人,听不见她那张嘴说话!”尖刻的哄笑声短暂打破了沉寂,像一群聒噪的乌鸦扑棱棱掠过水面,随即又迅速沉入更深的压抑里。
就在这时,周大嘴本人推门而入,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四周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议论戛然而止,徒留键盘空洞的噼啪声回荡着,仿佛刚才所有的声音都是幻听。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像踩在无形的薄冰上,目光扫过我们时,脸上竟奇异地挂着一丝微笑——不是平日那种带着夸张弧度、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下去的大笑,而是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柔和的涟漪。她那张极具标识性的宽大嘴巴,此刻微微抿着,像竭力收敛起某种随时可能奔腾而出的巨大能量。她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系着的一条崭新的、水蓝色的丝巾,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丝滑的边缘。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她脸上。周大嘴的面容确实有些特别,那张嘴占据了不小的疆域,轮廓阔朗,唇线异常清晰,不笑的时候也自带几分惊心动魄的张力,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倾泻出什么惊涛骇浪。与这阔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双眼睛,却如同两泓沉静幽邃的清潭,此刻正映着窗外都市渐次亮起的灯火流光。
“请帖放桌上了,大家…有空就来。”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比平日里低沉了些许,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她说完,没再看任何人,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桌上,一张烫金的暗红色请帖静静躺着,像一团凝固的血。
消息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通了死水般的办公室。短暂的死寂后,是骤然爆发的、更加汹涌的嗡嗡议论。质疑、揣测、难以置信的惊叹,如同无数细密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在每一个角落。“真的假的?周大嘴?她那张嘴……”“肯定是被骗婚了!”“说不定男方家境不好,图她工资高?”“搞不好是租来的演员!”每一句都裹着薄薄的糖衣,内核却淬着毒汁。只有角落里的陈姐,那个在财务部待了快二十年的老好人,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唉,别跟着嚼舌根。日子是人家自己过的。”
婚宴那天,我走进酒店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时,里面已是人声鼎沸。水晶灯光芒刺眼,映照着一张张精心修饰过的面孔,空气里漂浮着食物的油腻香味和嘈杂的嗡嗡声。同事们早已聚作一堆,妆容精致的嘴角噙着隐秘的兴奋与好奇,目光如同探照灯,四处搜寻着今晚真正的主角——那个“倒霉”的新郎。我也被这无形的目光拽着,心像是被悬在半空的风筝,既想看清,又隐隐畏惧着那个揭开谜底的瞬间。
“来了!”不知是谁低喊了一声。
所有的嘈杂像被猛地掐断了电源。宴会厅侧门开了,周大嘴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红色礼服裙,衬得皮肤异常白皙。脸上化了淡妆,那双清亮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彩。让我心头一震的是她身边的男人——高而挺拔,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眉目清朗,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气质沉稳从容。绝非众人预设中任何刻薄想象的模样。
周大嘴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一桌,接触到同事们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愕与那迅速冻结的僵硬笑意时,她唇边那朵微笑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点点羞怯,一点点骄傲,还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她的右手紧紧挽着丈夫的手肘,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牢牢抓住的浮木。“这是我先生,顾明。”她的介绍简洁有力,声音里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底气。
顾明微笑着朝我们点头致意,目光掠过众人时,平和温暖,没有丝毫局促。他自然地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指尖优雅地捏着高脚杯的细颈。周大嘴依偎在他身侧,整个人的姿态都松弛下来,像一张原本绷紧到极限的弓,终于找到了妥帖安放的箭囊。
酒过三巡,气氛重新热烈起来,觥筹交错,笑声喧哗。周大嘴那标志性的、略带沙哑的爽朗笑声也时不时响起,但奇异的是,那笑声不再是我记忆中那种不管不顾、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洪亮,反而多了一种被精心打磨过的温润圆融。顾明始终在她身旁,眼神温和地追随着她,偶尔在她说话时会微微倾身过去。一次,周大嘴正手舞足蹈地讲述公司某个项目的趣事,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顾明轻轻抬起手,指尖温柔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微微向下按了按。周大嘴的话语顿住,侧头看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眼神却瞬间柔和下来,嘴角甚至调皮地向上弯了弯,仿佛两人之间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他随即拿起一只剥好的虾,很自然地放入她面前的餐盘。
“啧,看看人家顾先生,多体贴啊!”旁边桌一个同事小声感慨,语气里混杂着明显的羡慕和不自觉的酸意。
“是啊,大嘴姐真是撞大运了……”另一个附和道,目光黏在那对新人身上无法移开。
“撞大运?”坐我斜对面的赵姐,平日里说话最是刻薄犀利,此时却凉凉地哼了一声,涂着鲜红豆蔻的手指捏着酒杯,眼神锐利如刀,“装得可真好啊!男人嘛,婚前不都这样?哄到手了就等着原形毕露吧!等着瞧,就她那能把死人吵醒的大嗓门,有他受的!”
她尖锐的话语像冰锥刺破了周遭浮动的暖意。我看到周大嘴似乎往这边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脸上笑容淡了一瞬。顾明似乎也有所察觉,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我们这边,没有探寻,没有不悦,只有一片了然般的深邃平静。那眼神,莫名让我心头一悸。
婚假结束,周大嘴回到公司,像换了个人。她依然健谈,依然会笑,但那张曾经像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阔口中流淌出的声音,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驯服了。她不再在茶水间高声阔论惊天八卦,办公室里突然拔高的争执几乎消失。最明显的,是下班后。以往她总是办公室里最后离开的那几个之一,隔着走廊都能听到她打电话时洪亮的嗓音。现在,一到点,她便迅速收拾好东西,步履轻快,嘴角噙着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匆匆离去。大家都心照不宣,那笑容是奔向谁的方向。
那条水蓝色的丝巾成了她新的标志,几乎每天换着不同的款式出现,柔柔地系在颈间,像一圈圈温柔的水波。
变化悄然发生。周大嘴桌子的一角,原本堆放杂物的位置,多了一本封面素雅的书——《手语基础教程》。有次打印文件经过,我无意瞥见那本书被翻开了几页,上面用纤细的笔迹做了密密麻麻的标注。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那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她凝神阅读时异常专注柔和的侧脸。一种巨大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揣测在我心底骤然升起,沉重又带着灼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