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橄榄下的药缘:余甘子传奇
南方入夏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闷,黏糊糊地裹着青石板路,连带着百草堂门楣上那块褪了色的木匾,都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提不起精神。
王宁站在柜台后,指尖捻着半片晒干的金银花,指腹上经年累月碾药留下的薄茧,蹭过花瓣边缘的细绒。他鬓角沾着点汗湿的碎发,藏青色长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圈浅浅的药渍——那是今早给李阿婆煎药时,被药汁溅到的。堂屋里弥漫着当归、甘草与薄荷混合的香气,本该是让人安心的味道,此刻却压不住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焦虑。
“王药师,我家娃子又烧起来了!”堂屋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卖豆腐的陈婶抱着三岁的儿子闯进来,孩子脸蛋烧得通红,小嘴张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呜咽。张娜连忙放下手里的戥子迎上去,她梳着整齐的发髻,浅蓝色布裙上别着个绣了艾草的香囊,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比早上更烫了,喉咙还肿着吗?”
陈婶点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昨晚喝了您开的退烧药,后半夜退下去点,今早一醒又烧到快四十度,连水都咽不下去。孙玉国那边说……说您这药材陈了,药效不管用,可他那儿的药吃了也没见好啊!”
王宁的心沉了沉。这半个月来,镇上已经有三十多个人染上了这怪病,清一色的咽喉肿痛、高热不退,用寻常治风热感冒的银翘散、桑菊饮,要么毫无效果,要么病情反复。他昨晚翻到后半夜的《本草备要》,指尖把书页都捻得起了毛边,也没找到对症的方子。
“孙玉国就是趁机搅局!”里屋传来王雪清脆又带着气忿的声音,她今年十七岁,梳着双丫髻,粗布背篓里装着刚采回来的薄荷,篓沿还沾着草叶上的露水。小姑娘快步走到柜台前,把背篓往地上一放,脸颊因为生气涨得通红:“我刚才在巷口听见刘二跟人说,是您故意把药效不好的药材卖给大家,还说……还说百草堂要垮了!”
王宁皱了皱眉,没说话,只是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碗,舀了半勺川贝粉,又加了点蜂蜜,用温水调开,递给陈婶:“先给娃子喝点这个,能稍微润润喉咙。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你别急。”
陈婶接过碗,连连道谢,抱着孩子匆匆走了。堂屋里静下来,只有药柜抽屉偶尔被拉开又合上的轻响。张娜走到王宁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比平时更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别太急,你身子要紧。”
王宁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幅《本草图经》复刻画上,画里的草药叶片脉络清晰,却解不了眼前的困境。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的话:“当药师,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珍稀药材,是能在百姓需要的时候,拿出真能治病的方子。”可现在,他连方子都找不到。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被风吹得晃了晃,一个穿着浅灰色短打的女子走了进来。她头发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扬,肩上挎着个旧布包,手里握着一根半旧的木杖,杖头还沾着点泥屑。女子目光扫过堂屋,最后落在王宁身上,声音清亮:“王药师,别来无恙?”
王宁抬头,看清来人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林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婉儿走到柜台前,将木杖靠在桌边,从布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柜台上:“我路过镇上,听说这里闹怪病,百草堂处境不太好,就过来看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王宁手边的《本草备要》上,“看你这模样,是还没找到对症的药材?”
王宁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疲惫:“患者都是咽喉肿痛、高热不退,寻常清热药没用。我翻遍了家里的药典,也没找到头绪。”
林婉儿闻言,拿起桌上的油纸包,打开一层,里面是几颗黄绿色的球形果实,表皮有些粗糙,还带着点淡淡的果香。她把果实推到王宁面前:“王药师,你认识这个吗?”
王宁低头,看着桌上的果实,眉头微蹙:“这是……滇橄榄?也叫余甘子吧?我只在古籍里见过记载,说它味甘、酸、涩,性凉,归肺、胃经,可清热利咽。但这果子多生长在山林里,镇上很少有人用它入药。”
“正是它。”林婉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我之前在南方山林里见过,当地山民遇到咽喉肿痛,就用它煎水喝,效果很好。这次镇上的怪病,症状与余甘子的主治正好契合,或许它就是你要找的对症药材。”
王宁拿起一颗余甘子,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淡淡的酸涩味混杂着果香传入鼻腔。他指尖摩挲着果实粗糙的表皮,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又很快被疑虑取代:“可余甘子生长在海拔两百到两千三百米的干燥向阳山地,咱们这附近的山林,能找到吗?而且现在正是雨季,山路难行,采摘起来也不容易。”
“能不能找到,总要去试试。”林婉儿看着王宁,语气坚定,“眼下百姓们等着治病,百草堂也等着转机,没有时间犹豫了。”
王宁沉默片刻,抬头看向张娜和王雪,见她们眼中都带着期待,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余甘子:“好,我去!明天一早就出发,去山林里找余甘子!”
王雪立刻兴奋地举起手:“哥,我跟你一起去!我认识不少山路,还能帮你采药!”
张娜也点头:“我留在药铺,帮你照看患者,整理药材。你们路上注意安全,多带点干粮和伤药。”
林婉儿看着三人,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我熟悉山林环境,或许能帮上忙。”
夜色渐深,百草堂的灯还亮着。王宁和张娜在整理行囊,王雪在一旁擦拭着采药的镰刀,林婉儿则坐在桌边,借着灯光,在纸上画着余甘子树的形态,标注着生长习性。灯光映在几人脸上,虽有对前路的未知,但更多的是为百姓寻药的坚定。窗外的雨还在下,可堂屋里的人心头,却已燃起了一束微光。
天还没亮透,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小镇,百草堂的门就被轻轻推开。王宁背着半旧的藤编药篓,里面装着油纸包好的干粮、陶制水壶和磨得锃亮的采药刀,藏青色长衫外罩了件耐磨的粗布短褂,裤脚紧紧扎在绑腿里——这是父亲当年穿给他的采药装束,布料虽有些磨损,却格外结实。
“哥,你看我带了这个!”王雪蹦蹦跳跳地从屋里出来,双丫髻上别着两朵刚摘的野菊,背上的粗布背篓比上次更鼓,除了采药工具,还多了个小小的竹编安全帽,“张阳药师说山路滑,让我把这个带上,防着树枝碰头。”
张阳药师随后走出,他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袖口别着个绣着“药”字的香囊,手里拎着个木盒,里面整齐码着纱布、草药膏和一小瓶止血粉:“山里蚊虫多,我备了些外用的药膏,你们要是被划伤或者被咬了,及时涂上。余甘子喜阳,多长在向阳的坡地,遇到陡峭的地方,千万别逞强。”
林婉儿早已在门口等候,她换了双防滑的麻鞋,木杖上缠了圈粗绳,见众人准备妥当,便率先迈步:“现在出发,赶在中午雾散前能到半山腰,那里光照足,或许能找到余甘子的踪迹。”
四人沿着镇外的小路往山林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山路起初还算平缓,两旁长满了蕨类植物和不知名的野花,王雪边走边好奇地问:“林姐姐,你以前采过余甘子吗?它的树长得什么样啊?”
“见过几次。”林婉儿用木杖拨开路边的杂草,“余甘子树不算特别粗,但长得高,有些能到二十多米,树皮是浅褐色的,叶子细细长长的,像线一样,两两对生在枝上。果实没成熟的时候是青绿色,熟了就变成黄绿色或者棕黄色,挂在枝头一串一串的。”
王宁听得仔细,时不时点头:“《图经本草》里说它‘树若林檎而叶小,似槐叶而长’,跟你说的差不多。只是这山林这么大,要找到它,还得费些功夫。”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山路渐渐陡峭起来,路面被雨水浸得湿滑,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张阳药师放慢脚步,跟在王雪身后,时不时伸手扶她一把:“小心点,这坡上有不少碎石,别踩滑了。”
话音刚落,王雪脚下突然一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坡下倒去,她惊呼一声,本能地伸手去抓旁边的树枝。张阳药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王宁也立刻转身,伸手托住她的后背,将她拉回坡上。
“吓死我了!”王雪拍着胸口,脸色有些发白,背上的背篓晃了晃,里面的工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刚才脚底下一滑,差点就摔下去了。”
林婉儿走过来,用木杖在王雪刚才站立的地方戳了戳,地面上露出一块光滑的青石板:“这里有青苔,最容易打滑。我把绳子解下来,咱们两两拴在一起,这样安全些。”
众人依言拴好绳子,继续往上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向阳的山坡,林婉儿突然停下脚步,眼睛一亮:“你们看那边!”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坡地上,长着十几棵高大的树木,树皮呈浅褐色,细长的叶子在阳光下轻轻晃动,枝头挂着一串串黄绿色的果实,正是他们要找的余甘子!
“找到啦!真的是余甘子!”王雪兴奋地跳起来,要不是被绳子拴着,差点就冲过去了。
王宁快步走过去,抬头看着树上的余甘子,眼中满是欣喜:“没错,就是它!你看这叶子,线状长圆形,对生在枝上,果实的颜色和形状也跟古籍里记载的一模一样。”
张阳药师也走上前,仔细观察着果实:“这果实看起来很饱满,应该成熟了,药效正好。只是这树太高了,要怎么摘下来啊?”
众人抬头望去,最高的几棵余甘子树足有二十米高,低处的枝条上虽然也有果实,但数量不多,大部分果实都长在高处的枝头。王宁放下药篓,挽起袖子:“我爬上去摘,你们在题。”
“哥,你小心点!”王雪连忙从背篓里拿出采药刀和一个布兜,“你把布兜系在腰上,摘了果实就放进兜里,满了就扔下来,我跟张阳药师在
王宁接过布兜系好,又检查了一下鞋子的防滑性,然后双手抱住树干,脚踩着树干上的纹路,一步步往上爬。树干不算粗,他爬得很稳,时不时伸手抓住上面的枝条,借力往上挪。
林婉儿站在树下,手里握着木杖,目光紧紧跟着王宁:“慢着点,注意上面的枯枝,别被划伤了。”
王宁爬到约十米高的地方,伸手就能够到枝头的果实,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放进布兜里,然后继续往更高的地方爬。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却丝毫不在意,专注地采摘着余甘子。
张阳药师和王雪在树下,仰着头接住王宁扔下来的布兜,将里面的余甘子倒进药篓里,果实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眼看药篓渐渐满了,王宁也从树上爬了下来,他的粗布短褂被树枝勾破了几个小口,脸上沾了点泥土,却笑得格外开心:“差不多了,这些余甘子,应该够镇上的患者用一阵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孙玉国蛮横的声音:“王宁!你们在这里偷偷采余甘子,居然不告诉我!这药材,我看该归我!”
众人回头,只见孙玉国穿着一身绸缎长袍,身后跟着刘二,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坡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药篓里的余甘子。王宁脸色一沉,上前一步挡住药篓:“孙玉国,这余甘子是我们辛苦找到的,你凭什么要拿?”
“凭什么?”孙玉国冷笑一声,走上前,“这山林又不是你家的,我先看到的,就是我的!你要是识相,就把余甘子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刘二也跟着附和:“就是!孙老板说了,这药材得归他,你们赶紧交出来,别自找不痛快!”
林婉儿上前一步,手中的木杖在地上顿了顿,声音冰冷:“这里是山林,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余甘子是用来治病的,不是你们谋利的工具,识相的,就赶紧走!”
孙玉国见林婉儿态度强硬,又看她手里的木杖,心里有些发怵,但想到余甘子能带来的利益,还是硬着头皮说:“我今天就要定这余甘子了!刘二,给我上!”
刘二撸起袖子,就要往药篓冲,王宁和张阳药师立刻挡在前面,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就在这时,林婉儿突然举起木杖,指向孙玉国身后:“你们看那是什么!”
孙玉国和刘二下意识地回头,林婉儿趁机上前一步,木杖轻轻一挑,就将孙玉国腰间的钱袋挑落在地,钱袋里的铜钱撒了一地。孙玉国惊呼一声,弯腰去捡钱袋,林婉儿对着王宁使了个眼色:“我们走!”
王宁立刻背起药篓,张阳药师拉起王雪,四人转身就往山下走。孙玉国捡起钱袋,抬头一看,四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他气得跳脚,却又不敢追——刚才林婉儿露的那一手,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嘴里恨恨地骂道:“王宁,你给我等着!”
四人顺着山路往山下走,王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林姐姐,你刚才太厉害了!孙玉国肯定气坏了!”
林婉儿收起木杖,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只是吓吓他们,免得他们纠缠。咱们赶紧把余甘子带回镇上,早点给患者制药才是正事。”
王宁点点头,看着药篓里满满的余甘子,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患者康复后,脸上露出的笑容。
背着满篓的余甘子回到百草堂时,日头已偏西,橘红色的霞光透过窗棂,落在堂屋中央的药炉上,映得铜制的炉身泛着暖光。张娜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四人平安归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快步上前接过王宁肩上的药篓:“可算回来了,路上没出什么事吧?陈婶下午还来问了两回,说孩子烧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