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炒明前龙井,头天夜里下了场小雨,茶芽吸足了水,嫩得能掐出水,指尖一碰就打蔫,娇气得很。她守着铁锅站了整夜,火塘里的柴换了三茬:第一茬是松枝,烧得旺,火苗“呼呼”地舔着锅底,用来“醒锅”,让锅心的温度匀匀地往上爬;第二茬是硬木,火稳得像块石头,红通通的却不张扬,适合“定色”,让茶叶在锅里慢慢舒展开,把绿留住;第三茬添了点柏叶,烟火气里就渗进点清苦的香,像给茶叶镀了层底色。
天快亮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锅里的茶叶绿得发亮,像浸了春水,叶尖还带着点刚采时的嫩黄。抓一把在手里,干燥得能听见“沙沙”响,凑近了闻,有雨的清润,有火的暖,还有茶本身的醇,混在一块,就像把整个春天都揉进了叶片里。
掌柜的被香味勾过来,穿着皱巴巴的短褂,头发睡得像鸡窝。他捏起一撮放嘴里嚼,先是皱眉,大概觉得不如往年的焦香冲鼻,后来慢慢舒展,喉结动了动,愣了半天,说“这茶里有股子劲,不像你炒的”。
春芽没说话,只看着锅里翻腾的茶叶笑——她知道那股劲是什么。是后半夜困得栽跟头时,攥着滚烫的锅沿站稳的力气,掌心的皮被烫得发麻,却不敢松手;是被溅起的火星烫出水泡时,往伤口上抹草木灰的狠劲,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却咬着牙把灰按实了;是摸着怀里那片早成了干叶的茶芽,告诉自己“再熬熬”的犟脾气。那片干茶芽磨得布兜都起了毛边,边缘碎成了渣,却成了她夜里最踏实的念想,摸一摸,就觉得还有劲。
“后来我才知道,那股子劲是熬出来的,”春芽往灶里添了把松针,针尖上还带着点雪,遇火“滋啦”一响,烟火气里顿时飘起股清苦的香,混着茶叶的甜,像极了她说话的调子——先涩后甘,余味绵长,“就像梧桐护着她的琴,我护着这口锅,不是护着物件,是护着自己熬过来的日子。”
她二十五岁那年,掌柜的欠了赌债,红着眼珠子找上门,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带着酒气和烟味:“把你抵给债主,抵了我的赌债!他说了,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
那天她正在炒茶,铁锅烧得发烫,茶叶在锅里“噼啪”响,像无数只小巴掌在拍,替她喊冤。她没哭,眼泪早就被柴烟熏干了,眼眶涩得像抹了草木灰。趁着掌柜的跟婆娘吵架——大概是在争该多要几两银子,婆娘尖利的骂声刺得人耳朵疼,她卷了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棉袄里子磨出了棉絮,风一吹就往外飘。又揣了半袋刚炒好的雨前茶,茶叶还带着锅气,暖乎乎的,隔着粗布都能闻到香。她没敢走正门,从柴房后的狗洞钻出去,往山坳里跑。
雪下得跟今年一样大,鹅毛似的往脖子里钻,化了的雪水顺着衣领流进后背,冰得人打哆嗦,像背了块冰。她踩着没膝的雪往山上挪,棉鞋早就湿透了,冻成了冰壳,走一步就“咯吱”响,像脚腕上拴了串铃铛。脚脖子崴了三次,第一次还能忍,第二次就钻心地疼,第三次崴时,她抱着棵茶树蹲了半天,冷汗把额前的头发都浸湿了,黏在皮肤上,像条冰凉的蛇。
茶袋磨破了,粗布裂开道口子,茶叶撒在雪地里,像星星点点的绿,看着格外扎眼。“我想着,只要跑到山坳,就能自己支口锅,炒自己的茶。”春芽的声音轻下来,像怕惊扰了锅里的茶叶,指尖的茶钯也慢了,叶片在锅里轻轻打着转,“那天我摔了八回,膝盖磕在石头上,血混着雪冻成了冰碴子,硬邦邦的,碰一下就疼。可摸到茶袋里剩下的茶叶,就觉得还有劲——那点茶叶香,比掌柜的婆娘给的窝窝头还顶饿。”
窝窝头是陈面做的,带着股霉味,咽下去剌嗓子。可茶叶的香不一样,清清爽爽的,钻进鼻子就醒神,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洗了一遍。
火塘里的柴渐渐烧透,变成通红的炭,映得她侧脸柔和了许多。她抬手擦了擦眼角,不是哭,是被烟火熏的,指尖蹭过皮肤,留下点黑灰,倒像画了道淡眉。“你看这茶叶,”她用茶钯轻轻拨弄着锅里的冬片茶,叶片已经收了水汽,边缘微微发卷,“炒得太急,就会焦;揉得太狠,就会碎。人也一样,得熬,得等,才能活出自己的滋味。”
锅里的茶叶颜色变得深沉,墨绿中透着点褐,香气却越发醇厚,像坛封了多年的酒,开盖就漫得满屋都是。那香气钻进阿禾的鼻子,她眼上的白翳似乎都淡了点,模模糊糊能看见春芽的手——手背粗糙,指关节粗大,却在翻动茶叶时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像在抚摸什么稀世的珍宝。
春芽把炒好的茶叶倒进竹匾,动作轻得像怕碰疼它们。茶叶落在竹匾里,发出“簌簌”的声,像春雪落在新茶上。她低头对着茶叶吹了口气,鬓角的白发垂下来,扫过竹匾边缘,带起几片碎茶,慢悠悠地飘落在灶前的泥土里,像在给明年的春芽留种。
棚外的雪还在下,竹棚顶的积雪又厚了些,可棚里的暖,混着茶香,像条厚实的棉被,盖在每个人的心上。春芽看着竹匾里的茶叶,忽然又笑了,这次眼角的纹里,盛着的就不只是火光了,还有大半生的光阴,熬成了茶,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