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往灶膛里添了块青柴,柴芯里藏着的松脂遇火“噼啪”爆响,火苗“腾”地窜高半尺,卷着金红的火星子往上跳,像一群刚挣脱束缚的小兽。火光在她眼角那几道细纹里打了个转,漾出暖融融的光,连鬓角新添的白发都染成了琥珀色。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像两片沾了露水的茶芽。
手腕轻转间,茶钯在黑黢黢的铁锅里画了个圆。炒得半干的冬片茶在锅里打着滚,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得屏着气听,像无数只刚破壳的小虫子正攒着劲往外拱,细腿蹬着蛋壳,发出细碎的动静;又像谁俯在耳边呵气,带着点草木的腥甜,吹得耳廓微微发痒,痒意顺着脖颈往下淌,落进心里就化成了暖。
“你们以为我天生就爱炒茶?”春芽忽然笑了,眼角的纹挤成几道浅沟,恰好盛住灶膛里漾出的光。她指尖捻起片茶叶,对着灶火的光举起来,叶片上的绒毛在火光照耀下根根分明,像谁撒了把碎星子在上面。连叶脉里藏着的水汽都看得清,遇热正一点点凝成细珠,顺着叶尖往下滑,“滋”地滴在锅里,化成一缕白烟,袅袅娜娜地飘向棚顶,沾在结着薄霜的竹篾上,就成了一小片湿痕。
“我十六岁那年,差点把这口铁锅砸了。”她把茶叶放回锅里,茶钯轻轻一翻,叶片打着旋儿散开,香气又浓了几分。
那年她刚从山里被卖到茶农家里,还是个扎着俩歪辫子的丫头,辫梢用红绳系着,洗得发白。裤脚总沾着泥——不是故意的,是每天天不亮就被掌柜的婆娘薅着胳膊拽起来时,慌里慌张蹭到的。婆娘的指甲尖尖的,掐进她胳膊肉里,力道大得像要拧下块皮,骂骂咧咧的话裹着晨露砸过来:“去后山摘雨前芽,太阳出来前得摘满一篓,少一片抽一竹棍!”
后山的茶林在雾气里像团化不开的绿。茶枝带着三棱形的尖刺,露水凝在刺尖上,亮晶晶的,看着倒像缀了串碎钻,可扎进手里就变了脸,又凉又疼。她的手指被划得全是小口子,血珠刚渗出来就被露水冲散,混在茶芽的清香里,成了说不清的味道。到了杀青时,指尖泡在温水里,那疼劲就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肉皮底下突突地跳,指尖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连握竹篓的绳都攥不紧,绳子在掌心里打滑,像条泥鳅。
有回炒茶时走神,盯着灶膛里的火苗发呆。火苗舔着柴块,把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像山里夜晚常见的鬼火。她想起山里的娘,临走前塞给她的那袋炒米,用粗布包着,现在大概早就凉透了,说不定还潮了,嚼起来硌牙。铁锅突然“滋啦”一声响,是茶叶糊了的焦味,带着点呛人的苦。她猛地回过神,只见半锅茶叶已经糊得发黑,蜷成一团团,像烧焦的头发,再也展不开了。
掌柜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抄起门后的竹棍就往她背上抽。竹棍是山里的酸枣木做的,带着倒刺,抽一下就是道红痕,破了皮的地方沾着布屑,疼得她直缩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却不敢掉下来——掉了眼泪,挨的打只会更重。掌柜的骂声比灶膛里的火星子还烫人:“丧门星!连片茶叶都炒不明白,养你不如养头猪!猪还能长肉,你能干啥?”
“我躲在茶林里哭,”春芽的茶钯在锅里翻得又快又匀,茶叶的焦香混着水汽漫出来,钻进鼻腔时带着点微苦的暖。她低头看锅里的茶叶,叶片在茶钯翻动下舒展又蜷缩,像当年那个缩在茶林深处的自己——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衫,背对着山路,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砸在茶芽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茶林深处有片被霜打蔫的茶芽,蜷着身子,叶片卷得像颗皱巴巴的枣,绿中带黄,看着就像快死了。”她的声音轻下来,像怕惊扰了那段往事,“我想着它跟我一样命苦,就摘下来揣在怀里,贴身捂着。那点体温哪够啊,可我总觉得,多捂一会儿,它说不定就能缓过来。”
夜里躺在柴房,稻草堆里藏着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她摸着怀里那片被体温焐得半干的茶芽,边缘已经发脆,却还带着点韧劲。忽然就想,它都能熬过霜,我凭什么不能熬?
那片茶芽她揣了三天,直到它彻底失去水分,变成片脆生生的枯叶,才舍得放进贴身的布兜里。布兜是娘给她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结实。从那以后,她把掌柜的骂声当炒茶的调子听——尖厉的是“杀青”,得猛火快炒,逼出水分;沉闷的是“揉捻”,得慢慢来,让茶叶裹紧香气。连竹棍抽在背上的疼,都当成茶叶在“醒”——就像新采的茶得在竹匾里摊半天,把水汽散透了,炒出来才香。
别人炒茶图快,恨不得一刻钟就出一锅,锅沿的火星子还没灭,就忙着倒出来,好赶下一锅。她偏要慢,火也调得小,守在锅边,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茶叶的颜色。看它们从嫩黄变成墨绿,从带着水汽的软塌塌,到干爽得能听见脆响。指尖偶尔碰一下锅沿,烫得赶紧缩回来,却记住了那温度——得是不烫手却能焐热骨头的暖,茶叶才肯把香全交出来。
“茶叶跟人一样,得慢慢哄,”她总在心里默念,“急了就跟你赌气,不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