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雪下得紧,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断桥的飞檐,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的脆响,像无数细沙在研磨时光。柳疏影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袄,蹲在湖边的青石板上,面前支着块临时架起的画板。砚台里的墨汁冻成了硬块,她呵着气来回磨,白雾从唇间涌出,很快又被寒风撕碎,指尖冻得通红,像浸在雪里的樱桃,每动一下都带着细微的刺痛,却攥着竹笔不肯停。
湖面上的残荷早已没了夏日的舒展,墨绿的叶片被雪压得弯了腰,边缘卷成焦褐色,却偏有几茎梗子硬挺着,在风雪里微微颤动,像不肯低头的骨头。柳疏影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蘸了浓得发稠的焦墨,笔锋在纸上重重一顿,顺着荷梗的弧度往下拖——墨色深一块浅一块,深的像梗子冻裂的纹路,浅的像雪落在上面化出的水痕,抖抖索索的笔触里,竟像有细碎的喘息声从纸间漫出来。
画到正午,雪忽然下得急了,鹅毛似的雪片扑在画板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她抬手抹了把脸,雪水混着墨汁在颧骨上画出道黑痕,倒让那双眼睛显得更亮了。这时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跑过来,羊角辫上还沾着雪粒,指着画纸脆生生地喊:“阿姨,这荷叶在哭呢!”
柳疏影一怔,顺着小姑娘的手指看去——那荷梗的弯折处,焦墨晕开的痕迹竟真像道泪痕。她忽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块温热的帕子给小姑娘擦了擦冻红的鼻尖,然后提笔在荷叶边缘点了滴淡墨。那墨滴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像颗悬而未落的泪,恰好停在雪光映照的留白处。
“它不是在哭哦。”她的声音带着呵气的白雾,“是在等春天呢。”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寻来的母亲牵走时,还回头望了眼那幅画,红棉袄的身影在雪地里像朵跳动的火苗,很快就融进了断桥的人潮里。柳疏影望着那抹红,忽然觉得荷梗的线条里多了点什么,她抬手弹掉画板上的积雪,竹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笔杆上“留”字的刻痕里积了雪,倒像添了笔银边。
那幅《雪荷图》后来被晚云姑娘买去了。晚云来取画的那天,穿了件月白披风,站在寒碧斋的窗前,指尖抚过画中那滴淡墨:“这荷不是在哭,是在等春天。”她说话时,窗外的雪刚好停了,阳光漏过云层,在画纸上投下道金斑,恰好落在荷梗的弯折处,像给那硬挺的梗子镀了层暖光。
那天晚云还邀她去烟雨楼,说有位琴师弹得极好。柳疏影抱着画去时,正赶上梧桐弹《秋江夜泊》,琴音从二楼飘下来,像船桨划开薄冰,一下下挠着心尖。她忽然手痒,摸出随身携带的竹笔,在案上的宣纸上画起来——没画船,没画水,只画了道歪歪扭扭的岸,岸上有棵枯树,枝桠伸得老长,枝头还挂着未化的雪,像要够着水里碎银似的月亮。
“这树在听琴呢。”梧桐停了琴,指尖还搭在弦上,笑意顺着琴音漫过来。
晚云端着茶走过来,青瓷茶盏在案上轻轻一磕,指着画纸:“我看是在等棋。”说着就在树下画了个棋盘,黑子白子摆得像撒落的星子,恰好落在枯树的阴影里。
从那以后,她们三个常聚在寒碧斋。梧桐总带着她的七弦琴,琴身裹着块靛蓝的琴囊,上面绣着几茎兰草,是她亲手绣的;晚云的棋盘是紫檀木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据说是祖传的物件,棋子落上去时,声音清得像冰珠撞玉;柳疏影则守着她的竹笔和宣纸,有时画到兴头上,墨汁溅在青布衫上,也只顾着盯着纸面笑。
梧桐弹《归雁》时,琴音里裹着北方的风,柳疏影就画片芦苇荡,留白处故意抹了点淡赭石,像夕阳落在水面的碎金,让人想起雁群掠过天际时,翅膀划破霞光的模样;晚云下出步险棋时,眉头紧锁,指节泛白,柳疏影就在画纸上添笔疾风,用枯笔扫过树枝,让叶子歪歪斜斜地飘,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卷走,偏有片叶子死死扒着枝桠,像晚云不肯认输的眼神。
“你这画里总留那么多白,不怕人说你偷懒?”有回晚云落了子,看着纸上大片的留白,忽然笑着问。那时她们正坐在寒碧斋的窗边,窗外是初夏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啪嗒”响。
柳疏影正在画孤舟,闻言停了笔,指尖蘸着清水在砚台边轻轻点了点:“你看这江面,船开走了,水里的影子还在,这白不是空的,是船带走的路。”她指着留白处,那里用极淡的墨勾了圈水纹,若不细看,真以为是空白,“就像这雨,落在纸上是墨痕,落在心里,是没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