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伯牙与子期
苏志安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中, 甚至走路都有同手同脚的趋势,但他特会伪装。
脸色肃冷,眉毛微拢, 表面看着一本正经,任谁都看不出他现在心里的小人儿已经在欢呼跳跃。
下学后背着书包直接去城门口, 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甚至越发加快的脚步, 张松张柏还以为有啥急事,收起玩闹的心思齐齐赶往城门口。
苏种林的驴车早在等待, 现在换了宽敞的新板车, 周围其他牛车、驴车车主无不羡慕, 见到人来, 都很好奇。
“你们村的娃来了,今儿好快,老哥还能多跑两趟。”
苏种林转身一看,还真是自家村里的, 连忙跳上车辕。
苏志安上了车,见驴车就要走, 连忙叫停,“其他人不坐车吗?”
不说苏种林,就连张松张柏都好奇, “你不是有急事吗,出了书院一路不说话。”
苏种林仰头向其他书院路口张望,道:“有急事咱就先回,他们估摸还得等一会, 我快一点他们坐第二趟。”
苏志安这才反应过来,挠头尴尬道:“也没啥急事, 咱们等等吧!”
大概一刻钟,人到齐了,车上吵吵嚷嚷,谁打算回家要钱买个话本,到时候大家传阅;
有人墨条被同窗磕断了,找人手准备下次休沐在哪条巷子堵人;
书院的饭难吃,顿顿洋芋,都不知道变个花样
苏种林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最小的也就苏志安才九岁,大的都十五六了,他总觉得,村里越来越好,以后来府城读书考秀才的娃儿会更多,过两年得换个马骡或驴骡,不然这驴车都不够坐!
到了村口,孩子们跳下车打招呼告别,苏种林乐呵呵叮嘱:“先回家啊,可别去河道玩。”
一群孩子你推我挤应着,末了,提着书篓追打旁人,村口瞬间变得热闹。
苏志安道了谢,转身就往村尾走,脚步飞快。
张柏纳闷,“不是说没急事么?”
“那可能是内急!”张松拎起两人的书篓往自家走。
自苏志安、张良树用布包后,府城的学子都喜欢用布书包,他们住在书院的依然用书篓,休沐结束回书院时可以背吃的用的,方便!
张柏挠头,内急为啥要急着回家,他们内急谁不是在路边地里找个隐蔽的地儿
朱氏头发斑驳,黑白灰三色夹杂在一起,看着仿佛有五六十岁,可她才三十出头,正在院子的榆树下摘菜,见到儿子回来,连忙端出锅里馏着的甜糕。
张松放下书篓,换了短打,轻车熟路地找出斧头劈柴。
张柏蹦蹦跳跳过去,接过碗夸张地赞叹,“还是娘做的甜糕好吃,我都惦记老久了。”
朱氏见儿子喜欢,偷偷抹眼泪,道:“喜欢就好,娘下次还做。”
早年因她糊涂,早早被族里分了家,大旱时还想着补贴娘家,奈何娘家吃肉连汤都没想着给她留,被伤透了心,现在只想着不与儿子闹别扭,自家好好过。
张松本就机灵,且还年长弟弟两岁,大旱时家家都勒紧裤腰带,端怕自家断粮熬不到光景好转。
可他娘倒好,还一心想着补贴外家,外家哪缺粮啊!
那是高价卖粮换肉吃的人家,就这,他那大表哥还嫌肉柴不好吃。
为了让他娘看清楚外家人的真面目,他娘前脚从外家离开,后脚他就押着人藏在路口等,蹲了一天,不仅看到他外家如何一斤麦子卖五文赚黑心钱,还看到大舅从府城买了猪肉。
一家人吃的嘴上流油,外公还念叨他娘这次送去的粮少了,嫌弃尽是些喂猪的番麦面。
他自家都舍不得吃白面,黄面白面掺着吃,外公家用她娘送去的粮换肉吃
张松压着怒火,拽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朱氏回苏家村,在村口只说了一句,“你要认儿子还是认外公舅舅他们?”
朱氏嚎啕大哭,吓得村里人以为咋了,纷纷出门看。
见到朱氏在村口的泼赖样儿,有张氏一族的长辈大骂,“猪油蒙了心的,张家是缺你吃缺你穿,你闹这动静是咒谁呢?”
“我张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大旱天的让你吃饱就是号丧膈应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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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以往,朱氏肯定要甩脸子痛骂回去再回娘家,没有张康明三请五请,绝对不回来。
这次,却是抹着眼泪回家,没敢顶一句嘴。
自此,就不再回娘家,过年都不回去。
张康明让人捎了年礼,结果朱家还大张旗鼓送回来,说是要不起,自家没有不孝儿女孙子!
张松气得要去拆了外祖家,这不孝的帽子扣头上,不说他跟弟弟的亲事难说,就连儿孙后辈考科举都没人作保,简直就是断人前程杀人诛心!
里正出面与朱家村里正交涉,再这样任由朱家欺负苏家村人,两村就交恶!
朱家消停了,朱氏也不知醒悟还是死了心,开始下地,家里活计也不落。
张松就带着弟弟回自家吃住,每年从自己和弟弟的地里多匀粮给爹娘,卖洋芋番薯后,也给二三两银钱。
朱氏给一家做饭,帮儿子缝补衣服,张康明还是外出接盖房围院子修猪圈等活计,他泥瓦工的手艺还不错,附近村里人家有小活儿都找他,家里进项还不错。
村里也对朱氏慢慢改观,张芳成亲的时候,没拦着不让坐正堂。
“家里鸡下蛋勤快了不少,攒了一篓子鸡蛋,明儿连着菜给你姐提去,韭菜肥油菘嫩,都不是啥值钱的,让你姐吃个新鲜。”朱氏絮絮叨叨进灶房做饭。
张柏跟进去帮忙烧火,看了橱柜旁的篮子一眼,道:“鸡蛋你跟爹也吃,补补身子,家里又不缺鸡蛋,今年母鸡抱窝不卖鸡仔了,咱自家养着吃蛋吃肉。”
见缸里水不多,朝外喊道:“哥,没水了。”
张松丢下斧头进屋提桶打水,在灶房进进出出,不时赶一下跳上井台或在屋檐下转悠的老母鸡。
不过片刻,灶房飘出青烟。
金辉洒在院中菜园,规整的韭菜畦,从外向里依次是半截长、刚冒头、新割过的痕迹,昭示着过去一旬家里吃韭菜的规律。
苏婉正忙着给菜畦浇水,弟弟回家也只关心了一句。
苏志安应了声,拎着书包急匆匆去书房,关门丢下书包,才兴奋地又蹦又跳,还低低吼叫。
巡查使关心他的课业了,还当众表扬了他,真是太幸运了!
那可是能跟刘阁老一起出京代圣上巡查的大官,夸他学业好是可塑之才,啊~苏志安激动的想呐喊,只能咬着拳头压制。
足足有一刻钟,一个人在书房蹦跳低声尖叫,还是很激动,想跟人分享。
他拉开书房大门,穿过通堂见到提着水壶的二姐,将人拽到西院,眉飞色舞道:“二姐,我见到巡查使了。”
苏婉不解,“巡查使三头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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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志安摇头,世间怎可能有三头六臂之人,再说,勉励他的巡查使长得可周正了,声音也清越。
“那就是貌似钟馗?”
“没有!”苏志安跺脚,不敢让姐姐再往下猜了,又羞涩又自豪,不自觉扭着身体,“巡查使赞我学业好,说我是可塑之才!”
啊这是被外人夸了,所以回来显摆了!
见他扭得就差成麻花了,苏婉被逗乐,笑道:“那巡查使有没有说经他嘴夸赞的人,没有上万,也有数千了?”
想想也能知道,高官之家,赞同僚之子,夸族中后辈,欣赏京城才俊夸赞过的人,最少都能组个足球队!
安儿也许课业表现出彩,但书院最不缺有才之人,而且作为苏志栋的弟弟,本就备受关注,还有与秦家的关系加持
她很难不怀疑,那巡查使是给秦家面子,或是卖秦家一个好,“等你日后去江南游学,没人知晓你是苏志栋的弟弟,不知道你受师父教导,到那时,你收获的夸赞才是真心实意的!”
一句话,仿佛一盆冷水。
苏志安垂头耸肩,瞬间没了方才的精神气,蔫哒哒道:“噢!”
到底年纪还小,不懂人情世故的复杂,苏婉安慰:“没事儿,即便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夸,那也是你本来就有可赞之处,不然,夸都没得夸呢。”
“二姐,啥话都让你说,别人还活不活?”
苏婉也觉得自己嗯有些讨厌,笑道:“那跟姐说说,巡查使咋夸你的?”
苏志安才不想提呢,这话从别人嘴里出来是夸赞,从自己嘴里出来不成王婆卖瓜了?
不过那巡查使文雅又正气,一看就是好官!
“早知道巡查使来家那天我就不去地里了,那位巡查使看面相就很才学,说话也好听,比其他巡查使都年轻”
苏志安回忆着那人周身气度,感慨:“世间真的有人像神仙一样,以往总觉得“惊为天人”是捧臭脚的,今儿我算是知道,有些人真的,啧啧啧,谪仙大概就是那种风采吧!”
苏婉被迫听了满耳朵惊为天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巡查使。
还不够,吃饭时,苏志安给家里人又炫耀了一回。
不过这次,炫耀的不再是被夸赞,而是炫耀自己见过“谪仙”。
听着儿子描述,苏长青却沉思,将此人与为张康毅解围的人联系到一起,问道:“六位巡查使,也不知这位是何官职。”
“不知道。”苏志安摇头,想到别的巡查使称他为元良,道:“不过他的字叫元良!”
“应该是字吧,有巡查使大人这样叫的,我听见了。”
元良,大善至德,也是对大贤之士的尊称,一般人不可能以此为字,苏长青正想着谁能如此大才配得上“元良”二字,长子却咳得惊天动地。
苏志栋被弟弟的话呛到,弟弟年幼,还未学到《礼记》,但他却知道,元良,亦可作太子代称。
他呛咳连连,面红耳赤,一桌人都停筷,又是拍背,又是帮忙端水。
苏志安好死不死挑衅:“大哥,你怎么连旻逸都不如呢?”
很好,苏志栋虽然捏着他自己的脖子,但,这一刻,他想掐死弟弟!
好不容易平复过来,指着弟弟道:“以后吃饭再乱说话,你就一个人吃。”
苏志安很是不忿,“自己吃饭呛到了还怪我说话,你不讲理!”
苏长青见长子如此,心中有猜测,拦住即将爆发的口水战,让两人好好吃饭。
然后,饭后书房,他自己也被茶水呛到,低低斥责长子:“你就不能等我喝完水再说!”
苏志栋表示很冤枉,他能忍两刻钟进书房才说,已经是极限了。
苏长青抚胸顺气,又开始体谅儿子,“不怪你桌上呛到,这消息,传出去怕得闹翻天吧!”
“该知道的人自然是知道的,说不定,圣上故意没隐瞒太子行程,想钓大鱼呢!”
“呸呸呸,咱家啥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一想到有可能被牵连,或是以后发生啥事查到自家头上,苏长青连忙去晦气,道:“你晚上给安儿说说,就被人夸了几句,没必要到处宣扬。”
可千万别再让人知道巡查使中有位元良,虽是无意间听到的,可也太危险了!
第二日,一大早苏长青就扛着锄头去鸡场,路过作坊时敲门进去看了看。
太子在巡查使中,巡查使们知道,卫景行知晓,秦嵩云也知道但凡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过现在,又多了三个无关之人知晓这个在有些人眼中不是秘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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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康毅也没想到,帮自己说话的是太子殿下,不过,那也是刘阁老先找茬,没事儿找事,太子约束臣子,本就应该的!
如是想着,觉得太子暗中来巡查,也算是好事儿一件,至少,自己免了无妄之灾!
巡查使后续也没在府城待几日,就出城门去往北关,苏志安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男神。
不过,这位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名叫元良的巡查使,成功进入他的日记簿:泰安三十一年春,四月中,逢一人,名元良,文气昭昭见之难忘,愿,再见之!
巡查使出城往北关去,府衙各官员卸了精气神儿,苏长青也松了一口气,静下心来收拾鸡场。
山坡上的鸡架已经被草淹没,而且有些破损严重,需要修补,有些桩根腐烂被虫蛀,要拆了重建。
他带着柳诚兄弟俩和杜有丁割草清理陡坡,顺便说了修补围栏之事。
杜有丁的婆娘带着儿女收拾山脚下的三间瓦房,当初修建时就是青砖石瓦,虽空了两三年,蛛网遍布,却不漏雨,以后杜有丁一家就住这里。
柳诚兄弟早上来,傍晚回,三顿饭在这边吃,脚程快一些一来一回也花不了三刻钟。
峡口没菜没面,今儿做饭都是个问题,苏婉准备背背篓给送过去。
杏儿看到灶房屋檐下两半袋白面、黄面,还有洋芋番薯韭菜零零碎碎占满廊檐石,道:“二姐,找大哥用板车拉过去吧,太多了。”
“还好吧!”苏婉回头看,又捡了二十几颗鸡蛋,“大哥要给孩子上课呢,我自己用板车拉过去。”
两人合力将东西搬到板车上,从西院旧门推车出去时,驾驶技术不娴熟,直接撞在门框上。
苏婉尴尬地解释,“不好推,出门我拉着。”
两人在院外的路上调车头时,哎哎呀呀喊了老半天,引得隔壁李氏、杨氏出门看,见两人笨拙地推板车,连忙搭手。
李氏笑道:“送去峡谷,咋不叫你大哥,你俩都没拉过车。”
“我能行。”车头调转顺了,苏婉将绳子套在肩膀,扶着车把道:“旻逸,走,带你去峡谷玩儿。”
苏旻逸蹦着跳着要坐车,杨氏呵斥,“走着去,又不远。”
杏儿直接将人抱上车,“坐洋芋袋子上,扶好,我们出发喽。”
苏旻逸笑着喊着,苏婉弯腰拉绳子,其实不累,青砖路平坦,只是这里到拐弯处是上山的路,有点小坡度。
她在前面拉,杏儿在后面推,板车轻轻松松移动,苏旻逸噢噢喊着,小屁股还一颠一颠。
拐过弯,就是平缓的下坡路,苏婉扶住车把操控方向就行。
小风吹过,头顶树叶鼓掌,落在青砖路面的树荫左右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