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峰接过布巾,擦了擦脸:\"谢大人,王敬能入京受审吗?泰昌朝的账,该算了。\"
\"会的。\" 谢渊望着北方,\"陛下既动了心思,就不会停。李德全、徐文良他们,也该知道,忠烈的血不会白流。\"
此时的京城,李德全正与徐文良密谋。王敬已被玄夜卫带走,供出了泰昌朝的贪墨,虽未直接牵连李德全,却让司礼监的声誉一落千丈。
\"不能再等了。\" 徐文良道,\"我们奏请陛下立太子,转移视线,再把谢渊调回京城,夺他兵权。\"
李德全点头:\"只能这样了。岳峰远在大同,翻不起浪;谢渊若回京,还怕治不了他?\"
乾清宫。萧桓看着内阁送来的 \"立储奏疏\",知道这是李德全他们的缓兵之计。他没有批,只是让人把泰昌帝赐给岳承的 \"忠勇传家\" 碑拓本挂在墙上。
\"陛下,玄夜卫奏,王敬在途中 ' 病逝 ' 了。\" 李默进来,声音发颤。
萧桓盯着碑拓上的字迹,良久才道:\"病逝?是李德全的意思,还是徐文良的?\"
\"玄夜卫查得,押解的校尉是徐文良的远亲。\"
萧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知道了。传旨,王敬虽死,其贪墨之罪仍需清算,抄没家产,发还辽东军饷。另,追赠岳承为 ' 镇国将军 ',与岳峰同立祠于大同卫,赐名 ' 忠烈祠 '。\"
李默愣住了:\"陛下,不查王敬的死因了?\"
\"查,但不是现在。\" 萧桓道,\"朕若此时动李德全,司礼监必乱;动徐文良,内阁必反。先稳住他们,等大同解围,谢渊回京,再一并清算。\" 他看着碑拓,\"岳承、谢迁,还有那些无名的冤魂,朕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乾清宫西暖阁。萧桓搁下笔,案上摊着泰昌朝《边镇殉难录》,岳峰之父岳谦的名字在烛火下泛着旧纸的黄。\"永乐二十年,北元犯开平卫,千户岳谦率部死守,粮尽援绝,力战而亡,尸身被创三十余处,犹握刀不倒...\" 墨迹已淡,却比大同卫的告急文书更刺目。
李德全轻手轻脚添了灯油,余光瞥见卷宗封面,喉结动了动:\"陛下,这都是陈年旧档了,岳千户殉国虽烈,终究是前事...\"
\"前事?\" 萧桓抬头,鬓角的白发在灯影里更显稀疏,\"你可知岳谦死时,岳峰才七岁?泰昌帝曾赐其 ' 忠勇家 ' 匾额,朕还在东宫时见过 —— 那时你还没入司礼监。\" 他指尖划过 \"岳谦之子岳峰袭职\" 字样,\"一个七岁丧父的孩子,承袭父职守边二十年,现在倒成了 ' 邀功 ' 之人?\"
李德全膝行半步:\"陛下圣明,只是... 岳峰如今威望太重,又与谢渊交厚,二人若联手...\"
\"联手做什么?\" 萧桓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联手守国门?还是联手叩阙?李德全,你总说边将不可信,可这卷宗里的名字,哪个不是血写的忠字?土木堡之变,若不是岳谦这样的人多些,大吴的江山早没了!\"
李德全伏地不敢言,袍角却悄悄蹭过案下 —— 那里藏着徐文良刚递进来的密信,说谢渊在大同卫 \"私藏李谟罪证,似有要挟中枢之意\"。
萧桓却没看他,重新拿起岳谦的卷宗。后面附着泰昌帝的朱批:\"忠勇之后,当加抚恤,勿使烈士寒心。\" 笔迹遒劲,是他少年时临摹过的帖。那时太傅说,泰昌帝虽在位日短,却懂 \"守边先安将心\" 的道理。
\"传旨,\" 萧桓突然道,\"命宣府卫拨粮五千石,星夜送大同卫。再让玄夜卫指挥使亲自去一趟,查明李谟与张敬勾结的实情 —— 不得经镇刑司之手。\"
李德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陛下,那徐尚书那边...\"
\"徐靖?\" 萧桓冷笑,\"他若再拦,就让他来乾清宫,对着这卷宗说 ' 岳家父子是奸佞 '!\"
大同卫内城。岳峰靠在城根,断指的伤处又在渗血。周显递过一块干硬的饼,饼渣掉在甲胄上,像未扫的尘土。\"指挥,宣府卫的粮队到了,说是陛下特批的。\"
岳峰咬了口饼,喉咙干涩得发疼:\"谁押送的?\"
\"玄夜卫指挥使赵诚,带了三百亲卫,说是... 说是要查李谟的案子。\" 周显压低声音,\"赵指挥使偷偷说,陛下看了泰昌朝的旧档,发了好大的火。\"
岳峰望着西城墙的缺口,那里还留着北元攻城时的箭簇。他想起七岁那年,父亲的灵柩从开平卫运回,母亲指着灵前的 \"忠勇家\" 匾额,说 \"你爹是为这四个字死的\"。那时他不懂,现在摸着城砖上的血痕,忽然就懂了 —— 有些东西,比性命重。
\"赵指挥使还问,\" 周显续道,\"李谟帐里的暗格是不是还有本账册,记着镇刑司缇骑这三年在边镇索贿的明细。\"
岳峰点头:\"在我床板下。李谟以为能瞒住,却不知他的亲卫里,有三个是岳家旧部。\" 他站起身,望着宣府方向,\"谢大人说得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京城兵部。徐文良将密信揉成纸团,狠狠塞进袖中。李德全的消息说,陛下竟绕过镇刑司,让玄夜卫查案,这分明是不信他们了。
\"大人,\" 书吏匆匆进来,\"谢渊从大同卫送来了卷宗,说是李谟的罪证,还有... 还有镇刑司缇骑在边镇勒索商户的供词,指名道姓提到了张侍郎。\"
徐靖眼前发黑。张敬是他的门生,若被牵连,自己难脱干系。他猛地想起泰昌朝的旧事 —— 当年岳谦殉国,弹劾其 \"作战不力\" 的御史,后来被查出收了北元的贿赂,泰昌帝二话不说,直接腰斩于市。
\"不能等了。\" 徐靖抓起笔,在纸上写 \"张敬畏罪自缢\" 六字,又补了句 \"家产抄没,以充军饷\"。写完却迟迟不敢落款,指尖在 \"徐\" 字上悬着 —— 他知道,这一写,就再也回不了头。
玄夜卫诏狱。赵诚提着灯笼,照亮李谟的脸。曾经不可一世的缇骑,如今发髻散乱,嘴角还留着血。\"李谟,你帐里的账册,我们找到了。\" 赵诚将一页供词扔在他面前,\"这上面说,德佑十三年,你在大同卫勒索盐商白银五千两,分了李德全三成 —— 可有此事?\"
李谟梗着脖子:\"我是镇刑司缇骑,你们玄夜卫无权审我!\"
\"陛下有旨,\" 赵诚亮出黄纸,\"李谟涉案重大,由玄夜卫、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 他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你以为徐文良为什么让张敬 ' 自缢 '?是怕他把你们这些人的龌龊事都抖出来。现在说实话,或许还能留条命。\"
李谟眼中闪过一丝动摇,随即又硬起来:\"我不说!李德全会救我!\"
赵诚冷笑一声,转身对狱卒道:\"把他爹带上来。听说李老爹还在宣府卫种地,昨天刚被 ' 请' 来京城。\"
灯笼的光晃过牢门,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汉被推进来,见了李谟就哭:\"儿啊,你到底犯了什么事?那些官差说,你不招供,就让我去充军...\"
李谟的脸瞬间惨白,喉结滚了滚,终究没再说话。
大同卫。岳峰站在城头,看着北元的营帐渐渐远去。宣府卫的援军到了,粮车从东门一直排到十里外,车轮碾过的辙痕里,还留着前几日突围士兵的血。
谢渊走上城头,递给岳峰一壶酒。\"赵指挥使那边有信,李谟招了,李德全和徐文良都被牵连。\" 他望着远方的戈壁,\"陛下让我问你,想不想调回京城?\"
岳峰摇头,将酒倒在城下:\"我爹埋在开平卫,我得守着大同卫。\" 他指着城砖上的 \"死守\" 二字,血痕已干,却像生了根,\"谢大人,你回京城吧,这里有我。只是... 别让陛下忘了,边镇的土,是用忠魂的血养着的。\"
谢渊点头,转身时看见周显带着几个士兵,正在修补西城墙的缺口。他们用新砖填补,却特意留下了一块带箭簇的旧砖,上面刻着 \"岳\" 字。
乾清宫。萧桓将岳谦的卷宗放回架上,旁边添了本新的《大同卫守城录》,扉页是他亲笔写的 \"忠勇世家\"。李德全和徐文良已被革职下狱,镇刑司的印被收进内库,从此只掌监察,不再干军政。
案上放着谢渊的奏折,说岳峰 \"恳请留任大同卫,愿以余生守边\"。萧桓提笔批了个 \"准\" 字,墨迹落在纸上,比往日沉稳了些。
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暮色。泰昌帝的匾额早已不知所踪,但岳家父子的血,终究没白流。或许,这江山之所以还在,就是因为总有岳峰这样的人,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用性命去填那些权力留下的窟窿。
远处传来更鼓声,一下,又一下,像敲在人心上。
片尾
德佑十五年春,谢渊升任兵部尚书,奏请 \"重订边镇军制,设巡边御史,禁内官干政\",萧桓一一准奏。大同卫的城墙上,\"死守\" 二字被匠人刻成石碑,旁边添了行小字:\"德佑十四年,岳峰率部守此,凡三月,士卒无一人降。\"
岳峰在大同卫守到七十岁,临终前让儿子将自己葬在西城墙下,墓碑只刻 \"岳家子\" 三字。多年后,北元再犯,看到城下的墓碑,竟莫名退兵 —— 他们说,那碑上的字,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卷尾语
《大吴史?忠烈传》赞曰:\"岳氏父子,世守边圉,父殉于永乐,子死于德佑,凡七十载,一门忠骨。当大同之困,内有奸佞掣肘,外临强寇环伺,岳峰断指明志,士卒啖皮以守,非独勇也,盖因忠魂在骨,不敢负家国耳。\"
《边镇杂记》载:\"德佑朝之转机,不在中枢之明,而在岳峰之守、谢渊之谏。夫国之将兴,必有忠臣挺于危难;国之将衰,必有奸佞蔽于上听。观大同卫一役,可知兴亡之道,不在兵甲之利,而在人心之向背。\"
《明伦汇编》评:\"萧桓复位之初,多猜忌,近小人,几丧边镇。幸其能翻旧档而悟,识忠奸而改,虽非英主,亦算知过。由此观之,帝王之明,不在无过,而在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