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典?宫闱志》载:“故君供养,旧例由户部按丁拨付,光禄寺掌膳食调配,各司其职,非有诏不得变更。” 神武皇帝定此制,意在 “分权制衡,防苛待亦防逾制”。然成武年间,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借 “规范供给” 之名,传旨 “南宫供给改由光禄寺定额”,实则受李嵩指使,欲以 “定额不足” 苛待故君,同时掣肘谢渊。谢渊以 “臣自俸中挪出” 抗命,看似个人行为,实则是对 “祖制分权” 的扞卫,对 “权臣操控内廷” 的反抗。这场 “传旨与抗命” 的交锋,暴露了内廷与外臣勾结的黑暗,更彰显了忠直之臣在皇权夹缝中的孤勇。
内廷传旨改新规,光禄定额意暗微。
权宦勾结谋苛待,孤臣抗命愿倾帑。
俸银挪出充供给,赤胆撑持破险机。
莫道位高无傲骨,宁违君命不违慈。
司礼监的明黄圣旨裹着鎏金夹板,在晨雾中由两名小太监抬着,像一道刺眼的光,刺破了兵部衙署的寂静。秉笔太监王振身着绣着缠枝莲纹的内侍蟒袍,鞋尖沾着御街的露水,却依旧昂首挺胸,身后跟着的文书太监捧着 “传旨登记册”,神情倨傲得像是捧着天下的权柄。
“谢太保接旨!” 王振的尖声在大堂回荡时,谢渊刚在宣府卫冬衣调拨文书上落下最后一笔。他放下朱笔,率衙署官员跪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圣旨 —— 按《大吴会典》,宫闱供给向来由户部按丁拨付,光禄寺仅协管膳食采买,从未有过 “定额” 之权,这道旨意来得蹊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宫供给旧例由户部主理,近年多有疏漏,着即改由光禄寺统一定额调配,每月米石不得逾原制五成,炭斤减半,户部不得再行增拨。钦此!”
“五成?” 谢渊猛地抬头,膝盖在金砖上磕出轻响,“王公公,南宫现有太监五人、宫女七人,共十二口,原制五石米已不足支用,再减五成,仅二石五斗,如何果腹?且《会典》载‘宫闱供给属户部职掌’,骤改规制,恐违祖制!”
王振冷笑一声,收起圣旨塞进明黄锦袋:“太保是质疑陛下的圣裁?此规是司礼监与内阁共议,李尚书亲批‘国库空虚,当从简供给’,太保若有异议,可自去御书房面圣 —— 只是老奴提醒一句,‘抗旨不遵’的罪名,太保担得起吗?”
他说罢,故意用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大吴会典》,书页被震得微微翻动,恰好停在 “户部掌宫闱供给” 的条文上。谢渊望着那行墨迹,指节攥得发白 —— 他分明看见王振转身时,袖口露出的半张纸条,上面 “李府” 二字的墨迹还未干。这哪里是皇帝的旨意,分明是李嵩借司礼监之手,要断南宫的供给,又要栽赃自己 “失职”。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圣旨的夹板上,泛着冷硬的光。谢渊站起身时,官袍的褶皱里还沾着跪地的灰尘,他知道,这道 “新规” 不是结束,是李嵩布下的又一张网,而网的中心,不仅是南宫的冷暖,更是他的身家性命。
王振传旨后的半个时辰,秦飞便带着密报闯进了谢渊的书房。麻纸密报上,“李嵩前日酉时入司礼监,与王振密谈一炷香,次日卯时便拟旨” 的字迹,是玄夜卫北司暗线用特殊墨汁写就的,遇热才显形。
“太保,这是李嵩与王振勾结的铁证!” 秦飞的声音带着怒色,“光禄寺卿张敬是李嵩的门生,定是得了授意,才会按‘五成’定额执行 —— 他们是要让太上皇挨饿,再参您‘坐视供给不足,失职不忠’!”
谢渊捏着密报,指尖抚过 “李嵩” 二字,眼前闪过昨日在朝堂上,李嵩假意劝他 “南宫供给当从简” 的嘴脸。那时他只当是寻常进言,如今才知,对方早已布好了局:借司礼监的 “旨” 压人,借光禄寺的 “定额” 苛待,借 “失职” 的罪名除他,一环扣一环,步步紧逼。
“杨武,取《大吴律》来。” 谢渊的声音很沉。杨武很快递来律典,他翻到 “宫闱禁令” 篇,“苛待故君近侍者,杖八十,降三级” 的条文清晰可见,可他心里清楚,律法在权术面前,有时轻如鸿毛 —— 张敬有李嵩撑腰,王振有内廷护着,谁会真的追究 “苛待” 之罪?
他走到窗前,望着东南方的南宫方向。那里的宫墙隐在远处的楼宇后,像一头沉默的困兽。前日内侍刘公公递来的纸条还揣在怀里,上面 “上夜咳不止,榻前无暖炉” 的字迹,与眼前的 “定额” 旨意重叠在一起,刺得他眼睛发疼。
“备马去光禄寺。” 谢渊抓起案角的令牌,语气不容置疑。杨武欲言又止 —— 他知道这一去,便是与李嵩、王振公然为敌,可看着谢渊坚定的背影,终究只是躬身应道:“喏。”
街面上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官袍猎猎作响。谢渊坐在马背上,望着沿途的市井 —— 卖早点的摊贩冒着热气,挑着菜筐的农户匆匆而过,他们或许不知道南宫的困境,不知道朝堂的阴谋,可他们心中的 “孝” 字,与《会典》上的祖制一脉相承。他忽然握紧了马鞭:就算违逆内廷旨意,就算得罪权臣,他也不能让这 “孝” 字蒙尘,不能让天下人指着皇宫骂 “苛待故君”。
光禄寺的大堂里,张敬捏着 “定额名册”,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谢渊。“太保,不是下官不肯增拨,是圣旨定了五成,且光禄寺‘膳羞科’的经费确实紧张……”
“经费紧张?” 谢渊将一叠账簿摔在案上,“昨日你给李嵩母亲寿宴批了一千两白银办宴席,怎么不说经费紧张?今日给南宫的米石减五成,倒说起难处了?张卿,你摸着良心说,这‘定额’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李嵩的意思?”
账簿上 “宴饮科支银一千两” 的朱批赫然在目,张敬的脸 “唰” 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谢渊看着他的狼狈相,心中叹了口气 —— 张敬本是三甲进士,却被师门裹挟着助纣为虐,可南宫的冷暖不容他心软:“我也不为难你,按原制五石拨米,日后陛下问起,我一力承担。”
“不可!” 张敬猛地站起身,“李尚书说了,若我违旨,便参我‘贪墨公款’!太保,您饶了我吧!” 说罢,竟要跪地求饶。
谢渊闭了闭眼,转身向外走 —— 他知道,张敬这里走不通了。走出光禄寺大门,阳光刺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俸银袋:每月太保俸银五十两,是他一家老小和接济阵亡将士家属的全部来源。可南宫的十二口人等着吃饭,太上皇的寒疾等着温补,他没有退路。
“老陈,” 谢渊叫住候在马旁的家仆,从怀中掏出俸银袋,倒出一半银子递给她,“去西市‘德顺粮店’买五石上等米,送进南宫,说是我私俸所购,与光禄寺无关。”
老陈接过银子,眼眶红了:“太保,您每月要给张千户、李百户的遗孀送月例,府里的米缸都快见底了,再拿出二十五两,您这月怎么过?”
“我自有办法。” 谢渊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他看着老陈牵着马离去的背影,手指攥紧了剩下的银子 —— 那是他和妻儿这个月的嚼用,可比起南宫的饥寒,这点窘迫算得了什么?他想起太祖萧武在《皇明祖训》里写的 “为君者当孝,为臣者当忠”,如今自己虽不能让故君还宫,至少要让他不受冻、不挨饿。
暮色降临时,老陈带回了消息:“刘公公接过米时哭了,说上让奴才给您带话,‘卿之忠义,朕记在心里’。” 谢渊望着窗外的月牙,心中的沉重渐渐消散 —— 他用私俸撑起的不仅是南宫的供给,更是 “孝治” 的底线,是大吴朝堂最后的体面。
御书房的檀香燃到第三寸时,谢渊终于获准面圣。萧栎坐在龙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印,李嵩站在一旁,见他进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 他料定谢渊不敢抗旨,更料定南宫断粮后,谢渊难逃其咎。
“你可知罪?” 萧栎的声音冰冷,“光禄寺定额是朕的旨意,你却私用俸银购米,是嫌朕苛待生父吗?”
“臣不敢!” 谢渊跪地,额头却挺直着,“臣私购米石,非为指责陛下,实为南宫十二口人无粮果腹!《大吴会典》载‘故君供养不得苛待’,陛下定此定额,必是受小人蒙蔽;李尚书一边让光禄寺批银办寿宴,一边让南宫减供,此乃‘双重标准’,非为社稷着想!”
“谢渊血口喷人!” 李嵩急声道,“臣办寿宴是吏部下文,与南宫供给无关!你私用俸银,分明是想借故君博名,拉拢人心!”
“拉拢人心?” 谢渊猛地抬头,目光如炬,“若臣想拉拢人心,便不会只送五石米,而是会联合百官逼宫;若臣怕抗旨,便不会站在这里,任由陛下治罪!臣只是不想见太祖‘孝治’祖制毁于今日,不想见天下人骂大吴苛待故君!”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陛下若认为臣私购米石是抗旨,臣愿受责罚 —— 革职、下狱,臣都认!但臣恳请陛下,收回光禄寺定额的旨意,让南宫供给恢复旧制,莫要让‘不孝’的骂名,落在大吴的朝堂上!”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萧栎看着谢渊坚定的眼神,想起德胜门之役时,他身中三箭仍死守城门的模样 —— 这个男人的傲骨,从不是恃权而骄,而是对祖制、对伦理的坚守。他又看了看李嵩躲闪的目光,心中已然明了。
良久,萧栎叹了口气:“罢了。光禄寺定额照旧,你私俸购米之事,朕不追究,但不得声张。” 这是妥协,也是帝王的权术 —— 既给了李嵩和司礼监面子,又保全了 “孝” 的名声。
谢渊起身时,膝盖已麻木,却觉得浑身轻松。走出御书房,月光洒在宫墙上,像铺了一层霜。他知道,这场抗争没有结束,李嵩还会再出阴招,王振还会再递谗言,但他不怕 —— 他的傲骨不是为了自己的官位,而是为了 “慈孝” 二字,为了大吴的祖制与民心。
远处传来钟鼓楼的更声,浑厚悠长。谢渊摸了摸怀中的《大吴会典》,指尖在 “孝治” 二字上轻轻摩挲 —— 就算违逆百道旨意,他也要守住这两个字,守住大吴江山最根本的伦理根基。
兵部衙署的鎏金铜壶滴漏指向巳时,谢渊刚在宣府卫冬衣调拨文书上签下名字,书童便慌慌张张跑进来:“太保,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公公带着旨意来了,已到衙署门口!”
谢渊心中一凛 —— 司礼监传旨多为皇帝直接授意,且王振是李嵩的姻亲,向来与自己不对付。他整了整绯色官袍,快步迎至大堂。王振身着绣蟒内侍袍,手捧明黄圣旨,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神色倨傲:“谢太保接旨。”
谢渊率衙署官员跪地,王振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大堂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宫供给旧由户部拨付,近年多有疏漏,着即改由光禄寺统一定额调配,每月供给不得逾原制五成,户部不得再行增拨。钦此!”
“五成?” 谢渊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陛下,南宫现有十二口人,原制五石米已不足,再减五成,何以果腹?且《会典》载‘供给由户部主理,光禄寺协管膳食’,怎可骤改规制?”
王振冷笑一声,收起圣旨:“太保是质疑陛下的旨意吗?光禄寺定额乃司礼监与内阁共同议定,李尚书说了,‘南宫非帝居,供给当从简’,太保若有异议,可自去御书房面圣。” 说罢,瞥了眼案上的南宫供给名册,转身拂袖而去。
王振走后,杨武愤然道:“这分明是李嵩借司礼监之手苛待太上皇!光禄寺卿是他的门生,定会后手‘定额不足’,到时候太上皇挨饿,反而怪您办事不力!”
谢渊沉默着,指尖反复摩挲案上《大吴会典》的 “户部掌宫闱供给” 条文 —— 书页因常年翻阅已泛出深黄,边缘起了毛边,条文旁他年轻时批注的 “祖制分权,防苛防滥” 墨迹已淡,却仍能看出笔锋的坚定。指腹蹭过 “户部” 二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中翻涌着寒意:李嵩前番借程潜伪造密档构陷不成,竟转而勾结司礼监,借 “定额” 之名卡南宫供给的脖子 —— 既要让太上皇挨饿,又要在供给不足时扣自己 “失职” 的帽子,一箭双雕的毒计,打得精准又阴狠。
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传旨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这王振是李嵩的远房姻亲,去年靠李嵩举荐才坐上秉笔之位,掌 “批红” 之权的副手,他传的旨,虽非萧栎亲笔朱批,却代表着内廷意志,抗旨便是 “大不敬”,轻则贬官,重则下狱。可若不抗,南宫十二口人每月二石五斗米,不够孩童塞牙缝,更别提太上皇的寒疾还需温补,这分明是要把人往死里逼。
“秦飞呢?” 谢渊突然开口,声音因压抑而有些沙哑。
杨武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太保,秦指挥使一早便带了两名暗线去玄夜卫北司调档,说是要查王振近十日的行踪 —— 他昨儿傍晚就查到,王振前天酉时进了吏部衙署,跟李嵩在花厅密谈了一个时辰,期间屏退了所有侍从,连茶水都是李嵩亲自倒的,今日卯时刚过,王振就捧着圣旨出宫了。”
谢渊猛地站起身,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案上的茶杯,茶水溅出几滴,落在《会典》的纸页上,晕开细小的湿痕。他伸手抓起案角的玄夜卫令牌,令牌上的鎏金纹饰已有些磨损,却依旧沉甸甸的:“备马!去光禄寺!我倒要问问张敬,太祖定下的‘宫闱供给由户部主理’,他凭什么说改就改!”
光禄寺衙署的朱红大门紧闭着,门旁的石狮子沾着晨露,像蹲在那里的冷眼判官。谢渊刚下马,门房便一路小跑着入内通报 —— 显然张敬早得了信,就等着他来。果然,片刻后,光禄寺卿张敬便披着青色官袍迎了出来,脸上堆着刻意的假笑,眼角的细纹挤成一团:“太保驾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快请入内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