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鉴?忠良传》载:“天德二年冬,于科遭镇刑司副提督石崇构陷‘借边军伪叛逼宫’,逮系诏狱。崇屡遣人逼其认‘通敌谋逆’罪,或施刑具,或诱以子禄,科皆坚拒不从。
时科戴二指粗铁镣,囚于地牢深处,日唯一缕微光自三丈高窗入牖,食仅馊粥残粟,然仍未堕其志:草纸皆自送饭木盘底偷偷攒得,炭笔取自提审时炭盆残烬,默书《边军操练法》,分《骑兵冲锋》《步兵防御》《斥候侦查》三篇,备传大同卫边军,字多因镣链磨伤、指血染痕,仍细注‘遇瓦剌轻骑当射马腿’‘冬防需储炒面干肉’之要;又暗录石崇私通瓦剌之实 —— 记天德二年十月十五挪大同卫火药五十桶、十月二十挪宣府卫腰刀二百柄,详书经手人(大同卫粮官王三、宣府卫副将李默)、交割地,藏于送饭木盘夹层,托诏狱老卒陈老栓(昔科戍宣府卫时,曾救其长子陈小二于瓦剌围中)递予太保谢渊。
石崇察科终不可屈,复命诏狱署提督徐靖严监:设双岗守地牢门,内岗狱卒昼夜盯防科之举动,外岗缇骑盘查所有近牢人员;科所书草纸必搜毁,送饭木盘需拆验夹层,严禁狱卒与科私语。然科以智避监,借陈老栓送饭之机,终将罪证传出,为后续彻查石崇通敌案留关键实据。”
诏狱寒浸肌骨,铁镣磨裂肌肤,然于科之心,终系大吴边疆;困厄中不唯守气节拒屈,更以血墨传边军御敌之术,借微隙递奸佞通敌之证 —— 其忠非仅存于言辞,更见于 “身囚仍护邦” 之行藏,此乃天德朝忠良之脊梁,亦为后世戍臣之范。
明治
铁镣磨痕浸血瘢,草笺濡血录兵篇。
逼宫谤语穿牢牖,通敌污名压冷砖。
岂向奸邪屈傲骨,敢将密证付老栓。
草原未靖胡尘乱,纵便身囚志岂迁。
诏狱的地牢深处,潮湿的霉味混着陈年血锈味,顺着石壁的缝隙往鼻腔里钻。唯一的小窗嵌在三丈高的墙上,只透进一缕微光,像根细针,勉强扎破地牢的黑暗,落在于科面前的草纸上。
于科盘腿坐在稻草堆上,脚踝和手腕都锁着两指粗的铁镣,镣链上的锈迹蹭着结痂的伤口,每动一下都 “哗啦” 作响,带起细碎的血痕。他左手按在草纸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 草纸是从送饭的木盘底偷偷攒的,粗糙得磨手;右手握着半截炭笔,是前几日提审时,趁狱卒不注意从炭盆里捡的,炭芯已快磨平。
“骑兵冲锋篇:遇瓦剌轻骑,需保持丈许间距,防其马刀劈杀;前锋需佩短弩,近战时先射马腿,再斩敌首……” 于科低着头,一笔一画地写,炭笔划过草纸的 “沙沙” 声,在死寂的地牢里格外清晰。微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左颧骨的淤青 —— 那是三日前徐靖派狱卒动刑时,被木杖砸出来的,此刻还泛着青紫色。
写到 “步兵阵法” 时,他抬手的动作太急,镣链猛地蹭过手腕的伤口,结痂处裂开,一滴暗红的血珠滴在 “方阵变圆阵” 的字样上,晕开一小片黑。于科浑然不觉,只皱着眉盯着那处血痕,像是在琢磨会不会影响阅读,然后用没受伤的指腹轻轻擦去血渍,炭笔继续往下走,连 “每队需配三名持盾兵,护持弓弩手” 这样的细节,都没漏半个字。
稻草堆旁,堆着三卷写满的草纸,都用撕成条的囚服布捆着,藏在稻草最深处 —— 那是他这几日攒下的,分别写了《骑兵操练》《步兵防御》《斥候侦查》,都是边军最急需的技法。于科抬头望了眼小窗,微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他想起大同卫的训练场,想起将士们跟着他喊 “保家卫国” 的声音,喉结动了动,炭笔握得更紧了。
他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不一定,但瓦剌的骑兵还在草原上晃悠,大同卫的弟兄们还得守着城墙,这些操练法多传出去一句,将来打仗时就能少流点血。就算身陷囹圄,他这个曾经的边军将领,也得为弟兄们做最后一点事。
“哐当” 一声,木盘撞在石地上的声响,打破了地牢的宁静。一个穿着灰布狱卒服的汉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半盆馊掉的米粥,粥里飘着几粒霉米,散发着酸臭味。他瞥了眼于科手里的炭笔和草纸,嘴角撇了撇,语气里满是嘲讽:“于将军,您可真有闲心啊,都这时候了,还写这些破玩意儿?”
于科握着炭笔的手顿了顿,缓缓抬头。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怒火,只有一丝疲惫,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粥放下吧。” 狱卒却没动,反而往前凑了两步,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草纸:“写这些有什么用?您儿子于恪,前两天被秦飞的人带去玄夜卫北司问话了,听说要按‘通敌’的罪名办;您自己呢,徐靖提督说了,再不认罪,下次动刑就用烙铁,您还想活着出去教边军?”
这话像根针,扎在于科心上。他知道于恪性子刚,肯定不会认假罪,秦飞那帮人手段狠,说不定会动刑。但他脸上没露半分,只是慢慢将炭笔放在草纸旁,声音依旧平静:“瓦剌人的骑兵,上个月还在黑石岭劫掠了三个村落,杀了十几个百姓。大同卫的弟兄们,现在还在雪地里守着,没有操练法,他们跟瓦剌人打,就得用命填。我多写一句,就能多救几个人。”
“救别人?您还是先救救自己吧!” 狱卒嗤笑一声,将木盘往地上一摔,米粥洒了一地,“石大人说了,您要是认了罪,不仅能免您儿子的罪,还能让您当个闲官;您要是硬撑,您儿子就得跟您一样,进这诏狱来遭罪!” 他说完,转身就走,铁门 “吱呀” 一声关上,把地牢重新锁进黑暗里,只留下满地的馊粥和于科面前的草纸。
于科看着那摊馊粥,慢慢捡起木盘,将洒在地上的草纸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吹掉上面的灰尘。他重新坐回稻草堆,拿起炭笔,目光落在草纸上,“沙沙” 的书写声再次响起 —— 就算没人懂,就算会遭更多罪,他也得写下去,这是他唯一能为边军做的事。
地牢的铁门再次被推开时,脚步声比之前重了许多。石崇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袍角绣着獬豸纹,是镇刑司副提督的制式;身后跟着两个缇骑,都佩着绣春刀,眼神冷得像冰,往地牢里一站,瞬间让空气都凝住了。
石崇走到于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脚尖踢了踢那卷写满的草纸,语气里带着刻意的轻蔑:“于将军,在诏狱里还不忘‘为国分忧’,真是难得啊。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救您和您儿子的命。” 于科抬起头,目光与石崇对视,没有说话,只是握着炭笔的手紧了紧。
石崇从袖中摸出一块铜令牌,上面刻着 “百户” 二字,边缘还鎏着金,在微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他将令牌扔在于科面前的草纸上,“当” 的一声,令牌撞在草纸上,震得炭笔滚到一边。“认了‘通敌谋逆’的罪,在供词上画个押。” 石崇的声音带着诱哄,却藏着威胁,“我保您儿子于恪世袭百户,去南京卫所任职,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用像您一样,在这地牢里遭罪。”
于科盯着那块令牌,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他想起父亲当年战死雁门关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于家的人,只能死在沙场,不能辱没忠名。” 他缓缓捡起令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 “百户” 二字,然后猛地将令牌扔回给石崇,令牌 “当啷” 一声落在石崇脚边。
“石崇,你别做梦了。” 于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的锐气,“我于家三代戍边,祖父死在土木堡,父亲死在雁门关,我于科在大同卫守了十年,身上的伤都是跟瓦剌人拼出来的!你想让我认‘通敌’的罪,认你这个私通瓦剌的奸佞当靠山?不可能!” 他指着石崇的鼻子,字字如刀:“我于家的人,要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要么死在诏狱,魂护家国 —— 从来没有认贼作父、苟且偷生的!”
石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嘴角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扭曲的阴狠。他弯腰捡起令牌,用帕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语气冷得像冰:“于科,你别给脸不要脸!诏狱里的刑具,你还没尝遍吧?徐靖,带上来!”
地牢的侧门被推开,两个狱卒抬着一个烧得通红的烙铁走了进来,烙铁尖冒着青烟,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徐靖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张供词,上面 “于科通敌谋逆” 六个字写得格外醒目,旁边留着画押的空白处。
“于将军,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徐靖走到于科面前,将供词递过去,语气里满是威胁,“认了,就能见你儿子一面;不认,这烙铁就烫在你心口,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两个狱卒上前一步,手里的烙铁离于科的胸口只有一尺远,灼热的气浪烤得他皮肤发疼。
于科却挺直了脊背,目光扫过烙铁,又落在徐靖脸上:“徐提督,你也是武将出身,当年在宣府卫守过城墙,你该知道,边军将士最恨的就是通敌的奸佞。你帮石崇做这些脏事,就不怕将来死后,没脸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徐靖的脸色变了变,眼神有些躲闪,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我只是按规矩办事,于将军,你别逼我!”
石崇不耐烦地打断:“跟他废话什么?直接烫!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狱卒刚要动手,于科突然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一丝血丝 —— 那是之前动刑留下的内伤。石崇皱了皱眉,怕于科真的咳死在牢里,没人画押,只能挥手:“先把烙铁拿下去!徐靖,你派两个人,日夜盯着他,别让他跟任何狱卒接触,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多久!”
徐靖躬身应 “是”,带着狱卒和烙铁离开,地牢的铁门再次关上。于科靠在石壁上,喘着粗气,手腕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却笑了笑 —— 至少,他又多撑了一天,还能继续写他的操练法,还能找机会,把石崇的罪证传出去。
又过了两个时辰,地牢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狱卒,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服,手里端着一个新的木盘,上面放着两个窝头和一碗清水,没有之前的馊粥。
老狱卒叫陈老栓,在诏狱当差二十多年,性子沉默寡言,之前一直负责给其他牢房送饭,今天是徐靖临时调他来的。他把木盘放在于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收拾地上的馊粥,动作很慢,眼角却悄悄瞟了眼于科身边的草纸。
于科看着他,心里忽然一动 —— 他记得陈老栓,十年前在宣府卫,陈老栓的儿子陈小二是边军的小兵,在一次与瓦剌的战斗中被围,是于科带着人冲进去救了他。后来陈小二退伍,陈老栓还特意来军营谢过他,说 “于将军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