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骑们催马上前,马鞭甩得 “啪啪” 响,却没敢真抽人,只往人群缝隙里挤,想把人驱散。王婆被马蹭了一下,踉跄着扶住石狮子,怀里的铜护心镜掉在地上,“当” 的一声。她慌忙去捡,却被一个缇骑按住手 —— 那缇骑眼神里有歉意,嘴却硬着:“老人家,别惹事,快走吧。”
“这镜子是于将军给的!他护过我们!” 王婆突然喊出声,声音嘶哑却响亮,“十年前瓦剌兵围德胜门,是他带着兵送粮,后背中了箭,还笑着说‘百姓们别怕,就算死,咱们也得站着死’!这样的人怎么会通敌?” 这话像捅破了窗户纸,张婶跟着哭了:“我儿子在德胜门守城,于将军把自己的棉衣给了他,现在棉衣还在呢!” 卖炭的老周也开口:“于将军在大同卫时,每年冬天都给我们送炭,说‘百姓暖了,边军才能安心守边’!”
人群的情绪渐渐涌上来,有人捡起地上的土块,却没敢扔,只攥在手里。石崇的脸色沉了下来,刚要开口,却见街那头来了个吏部的胥吏,凑到他耳边低语 —— 是李嵩的消息,说 “民怨太甚,别激化,陛下在宫墙上看着呢”。石崇心里一凛,他不怕百姓,却怕皇帝借 “滋扰民心” 为由削他的权,毕竟镇刑司的兵权虽在他手里,边饷还得靠李嵩从户部调拨,不能真把事闹大。
“收队!” 石崇喝了一声,缇骑们如蒙大赦,纷纷退到一旁。可百姓们没散,反而往前挪了挪,手里的布片、纸卷悄悄展开,“于将军无罪” 的字迹在晨光里渐渐连成一片。石崇勒着马,盯着人群,眼神里满是冷意 —— 他知道,这些百姓掀不起大浪,只要李嵩还在吏部,秦飞还管着玄夜卫北司,谢渊就算查案,也动不了他的根基。
午门的宫墙上,萧桓凭栏而立,身边的李德全捧着暖炉,大气不敢出。萧桓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又看向石崇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龙纹 —— 他早收到谢渊的奏折,知道于科大概率是冤的,可石崇背后站着李嵩、秦飞,还有掌管边饷的户部侍郎陈忠,若是真罢了石崇的职,边军的粮草可能断供,吏部的官员铨选也会乱套,这江山经不起动荡。
“陛下,百姓们……” 李德全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连捧着暖炉的手都不敢晃 —— 他见萧桓凭栏望着广场,眉头虽皱却无怒色,原想劝一句 “民心不可违”,话刚出口,就被萧桓抬手止住。
萧桓的指尖还沾着御案上的朱批墨痕,落在汉白玉栏杆上,留下一点淡红。他没回头,目光仍锁着广场上渐散的人群,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每一个字都透着帝王的城府:“传朕的口谕。” 顿了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龙纹凹槽,像是在掂量权柄的轻重,“其一,着少保兼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即刻往午门广场安抚百姓,就说‘于科一案,朕已命太保谢渊详查根由,三日内须向朕递上奏报,凡涉冤屈,必当昭雪’;其二,镇刑司副提督石崇,约束所部缇骑,不得再滋扰京民,镇刑司印务仍由其掌理,惟查案诸事,需与谢渊通禀商议,不得独断;其三,羽林卫指挥使率部加强宫门守卫,划禁垣三尺为界,勿让闲杂人等靠近。”
旨意传完,萧桓才转过身,目光扫过李德全紧绷的脸,没再多说一个字。李德全捧着暖炉,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 这道旨意,字字都藏着帝王的平衡术,半分没碰 “惩办”,半分没提 “罢职”,全是 “留余地” 的门道。
“绝不冤屈” 四个字听着实在,可没说 “何时昭雪”,“三日奏报” 也没说奏报后如何处置,不过是先稳住百姓,不让请愿闹大;“约束缇骑” 是怕石崇再激化民怨,可 “镇刑司仍由其掌理”,等于明着告诉石崇:朕没打算动你的权;至于 “查案需与谢渊通禀”,哪里是让他们 “商议”?分明是让谢渊盯着石崇,又让石崇掣肘谢渊 —— 谢渊要查案,得过石崇这关;石崇要瞒案,谢渊又能递奏报,两人互相牵制,谁也别想独大。
李德全偷偷抬眼,见萧桓又望向朝堂的方向,眼底藏着一丝疲惫。他心里更透亮了:陛下不是不辨忠奸,是不能辨得太明。石崇背后站着吏部尚书李嵩 —— 掌着文官铨选,动了石崇,李嵩怕是要在吏部撂挑子;还连着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 —— 管着京畿密探,更有户部侍郎陈忠帮着石崇掌边饷,真要夺了石崇的权,边军粮草、京中密探、官员任免,哪一样都可能出乱子。这江山刚稳没几年,陛下赌不起。
他躬着身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暖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萧桓的身影,在宫墙上拉得很长 —— 帝王的权柄,从来不是一斩了之的痛快,是在民心与旧党、公道与权网之间,小心翼翼踩平衡的难。
周显赶到广场时,百姓们已听到口谕,虽没盼来 “惩奸臣” 的结果,却知道朝廷要查案,渐渐开始散去。王婆捡起地上的铜护心镜,用蓝布仔细包好,对张婶说:“至少陛下知道了,于将军有希望。” 她没说的是,刚才看见石崇跟吏部胥吏说话的样子,心里还是发慌 —— 官官相护的道理,她活了大半辈子,比谁都懂。
国子监的苏明把抄着律法条文的纸卷收起来,对同窗说:“咱们回吧,把于将军的事写进策论,递到礼部,总能让更多人知道。” 可他心里清楚,礼部尚书王瑾是李嵩的同乡,这策论大概率递不上去,不过是尽份心罢了。
石崇看着百姓散去,对秦飞冷声道:“谢渊那边,你多盯着,他查什么,都要跟我报。” 秦飞躬身应 “是”,心里却犯嘀咕 —— 周显虽没权管镇刑司,可玄夜卫的密探也不是吃素的,谢渊查案若是真拿到实据,他这个北司指挥使也脱不了干系,可石崇的话,他又不敢不听。
宫墙上,萧桓还站着,望着远处的朝堂方向 —— 那里有谢渊的坚持,有石崇的权柄,有李嵩的算计,还有无数像王婆、苏明这样的百姓。他忽然想起太祖萧武的祖训 “民为邦本”,可邦本之上,还有盘根错节的权网,这皇帝当得,从来不是辨忠奸那么简单。
片尾
旨意下达后,谢渊立刻召周显、李诚议事,可查案刚起步就遇了阻 —— 去宣府卫提审赵承业亲信时,户部侍郎陈忠以 “边军粮草调度紧要” 为由,推迟了驿马调配,耽误了三日;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核验江南贡纸产销录时,发现镇刑司的旧档少了成武元年的记录,秦飞说 “不慎失火损毁”,谁都知道是故意销毁。
石崇表面上约束了缇骑,暗地里却让徐靖加强了诏狱的守卫,不许谢渊再探视于科 —— 他怕于科再递出什么证据,更怕谢渊跟于科私下联络。李嵩则在吏部发了道文书,说 “近日京中流言滋扰,官员不得妄议个案,违者记过”,实则是堵百官的嘴,不让于科案成为朝堂议论的焦点。
百姓们虽散去,却没放下心。王婆每天都会绕到兵部衙署外,向守门的士兵打听消息;京郊的农户凑了些粮食,托陈老栓(诏狱老卒)带给于科,却被徐靖的人拦下,说 “重犯不得私受外物”。只有陈老栓趁着送饭,悄悄告诉于科 “百姓都在等你出去”,于科听了,默默把写好的《边军操练法》残稿藏得更紧 —— 他知道,民心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权柄在石崇手里,这希望能不能成真,还未可知。
周显的密探查到,李嵩近日跟石崇见过两次面,每次都关着门说话,没人知道内容,只看见陈忠送了份边饷清单过去。玄夜卫虽掌监察,却没权查吏部和户部的事,周显只能把消息告诉谢渊,谢渊也只能把这些 “疑点” 记在奏折里,等着三日后面圣时奏报 —— 可他心里清楚,就算奏报了,皇帝大概率还是会 “平衡”,不会真动李嵩和陈忠。
卷尾语
《大吴通鉴?史论》曰:“天德二年冬午门民请愿之变,非仅民心护忠良之显,实为帝权与旧党权柄相衡之镜也。民聚午门,持故物、述旧恩,声震禁垣,然石崇恃李嵩之援、秦飞之从、边饷之制,皇权不能轻动;帝桓知于科之冤,却恐动一而乱全局,故以‘安抚百姓、约束缇骑、令其通禀查案’为策,非不能辨忠奸,实不能破权网也。”
官场之暗,不在缇骑之厉,而在官官相护之盘根 —— 李嵩掌吏部则钳言路,陈忠管边饷则制军食,秦飞领北司则障查途,石崇居中调度,虽为副提督,实掌镇刑司之权,此非一人之恶,乃旧党成势之弊。民心虽向忠良,却难撼权柄之固;帝王虽有圣明,亦需循权宜之策,盖因江山之稳,非仅靠公道,更靠权柄之平衡。
午门的晨光虽照过百姓的木牌,却照不透朝堂的权网;于科的忠勇虽刻在百姓心里,却敌不过官官相护的算计。此非大吴一朝之病,乃封建权治之常 —— 民心为邦本,然本固需权柄不倾,权柄不倾需制衡,而制衡之中,往往藏着公道的妥协,这便是帝王治国的无奈,亦是官场黑暗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