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鉴?奸佞传》载:“天德二年冬,镇刑司副提督石崇构陷前玄夜卫副统领于科未果,恐太保谢渊查其私售火药、私放北元残部旧账,乃转谋渊。先是,崇贿谢府厨子何氏,置‘牵机散’变种于参汤,欲使渊‘忧思暴亡’,为昌顺郡王萧栎所遣管家周某(前玄夜卫小旗官,匿于谢府)察觉,泔汤毁证,毒计败。
崇不甘,复铤而走险,命诏狱署提督徐靖伪造谢渊与萧栎书函。函中不书真名,仅以‘宗室贤达’暗指栎,语曰‘石崇不除,朝局难清,待时机成熟,当推贤达主持大计’,仿渊笔迹(摹半月方就,却漏渊‘捺笔回锋’之惯)、刊栎私印(仿刻木纹,反真印方向),欲坐二人‘谋逆’罪。徐靖惧‘谋逆灭族’,泣谏之,崇厉曰‘今不搅浑水脱罪,待渊呈证,吾辈皆夷族!’乃选诏狱死囚(罪定‘盗官物’),易谢府仆役衣,令携伪书‘逃府’,复嘱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遣缇骑‘恰巧擒获’,欲呈帝桓构陷。时吏部尚书李嵩知之,虽未明助,却以‘吏部忙冗’阻笔迹核验;秦飞亦默纵缇骑,官官相护之弊,至此显极。” 暗室烛影映伪书,毒计连环噬忠良,非为夺权,实为掩己叛国之罪,此天德朝 “奸佞困兽之斗、忠良临渊之险” 也。
观鹤
素羽栖于秋水湄,丹顶遥映云之汀。
梳翎之际风袅袅,振翅之时月冥冥。
丹砂凝聚成一点,恰似赤瑛耀眼明。
岂知瑶砌非凡色,内隐毒素暗伤形。
浅滩可见鱼嬉近,远浦时有客驻听。
物性幽微难遽辨,清辉洒落误客情。
石崇的书房密不透风,铜制灯罩将烛火拢成一团昏黄,案上《请诛于科疏》的墨痕已干硬,边角被他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他坐在紫檀木椅上,指节敲击扶手的声响在寂静里敲出冷意 —— 三日前,萧桓驳回他 “速诛于科” 的第三次奏请,反下旨 “令谢渊与石崇共查大同卫火药案”,这话明着是 “共查”,实则是让谢渊盯着他 —— 毕竟谢渊兼掌御史台,“监察百官” 本就是其职责,手里还握着赵承业私售火药的账簿,再查下去,当年私放北元残部的旧账迟早会被翻出。
“大人,谢渊那边又有动静了。” 镇刑司密探推门而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已比对赵承业的交易账簿,确认是承业亲笔;工部尚书张毅也查到,宣府卫工坊缺失的十架云梯,出库记录是秦飞大人签的‘镇刑司修缮城防用’,实则转交给了张家口叛军……”
“够了!” 石崇猛地打断,抬手将案上的青瓷茶盏扫落在地。青瓷碎成尖锐的瓷片,茶水溅湿他玄色锦袍的下摆,洇出深色痕迹,像未干的血。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庭院里漆黑的石榴树,眼底爬满焦躁的猩红:“于科有萧栎保着,谢渊又步步紧逼,再这样下去,咱们都得栽进诏狱,跟石迁一个下场!” 石迁是他的叔父,去年因 “通敌谋逆” 被诛九族,那场景他至今记得 —— 抄家时,连三岁的侄孙都没放过,哭声震得整条街都发颤。
他忽然停住脚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獬豸佩 —— 这是镇刑司副提督的信物,如今却像块烙铁烫着肉。“于科扳不倒,就先除谢渊!” 石崇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股令人胆寒的阴狠,“谢渊是萧栎的靠山,没了他,萧栎就是孤家寡人,于科自然也保不住。到时候,火药案、残部案,都能推到谢渊头上,说他‘构陷忠良、栽赃同僚’!”
他转身看向密探,从袖中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重重拍在案上,金元宝与紫檀木碰撞的声响格外刺耳:“去查谢府的人,找个能靠近谢渊饮食的 —— 厨子、茶童都行。我要的不是立刻死,是‘忧思过度而亡’,查不出痕迹的那种。” 密探盯着金元宝,喉结动了动 —— 他知道 “忧思过度” 是幌子,实则是下毒,可金元宝的诱惑太大,更别提石崇还握着他家人的把柄,只能躬身应道:“是,大人,属下这就去查谢府的厨子。”
谢府后厨的灶房里,炊烟袅袅,厨子老何正盯着灶上的银吊子,里面炖着谢渊每日必喝的参汤。火苗舔着锅底,汤面泛起细密的泡泡,散出人参的药香 —— 这参是昨日刚从太医院领的,据说能补气血,谢渊近日查案劳累,萧栎特意托人送的。
老何的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油纸包里是白色粉末,昨夜两个穿玄色短打的人找到他,堵在他家柴房里,刀架在他儿子的脖子上:“谢大人近日劳累,需‘补药’调理,这粉末每日撒一点进参汤,半个月后,保准查不出痕迹。事成之后,你儿子进大同卫的名额,李尚书(李嵩)会亲自批;要是不办,你儿子就别想活了。”
他的儿子今年十六,一心想进大同卫当差,名额已报给兵部,就差吏部铨选 —— 李嵩是吏部尚书,石崇的亲家,要捏碎儿子的前程,甚至性命,易如反掌。老何颤抖着打开油纸包,白色粉末簌簌掉进汤里,遇热即溶,只留下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混在人参香里,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到。他刚要拿起银勺搅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老何,今日的参汤炖得如何了?大人还在书房等呢。”
老何吓得手一抖,油纸包掉在地上,银勺 “当啷” 砸进银吊子,溅起的汤烫在他手背上,他却没敢喊疼。转身见是府里的管家老周,心里咯噔一下 —— 这老周是半年前萧栎荐来的,平日话不多,却总在府里各处转悠,尤其是后厨和书房,听说以前是玄夜卫的人,查过毒案,鼻子比狗还灵。
“是…… 是快好了,大人再等片刻就成。” 老何的声音发颤,弯腰想去捡油纸包,却被老周先一步踩住。老周蹲下身,用脚尖轻轻拨开油纸包,指尖沾了点残留的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 —— 这味道他太熟悉了,当年在玄夜卫当小旗官时,查过 “牵机散” 的案子,这种变种是慢性毒,每日微量摄入,半月后会出现心悸、咳血,最后七窍流血而亡,死后尸检只会以为是 “忧思过度引发心疾”,根本查不出毒源。
“参汤得炖足两个时辰,你这火太急,参味散了,补性就差了。” 老周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拿起银勺,舀了半勺汤倒进旁边的泔水桶,“先熄了火,焖半个时辰再盛,我去给大人回话,说参汤还得等会儿。”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老何一眼 —— 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警告,像在说 “别再做傻事”。老周转身走出灶房时,余光瞥见老何瘫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手背上的烫伤红得刺眼。
老周走出后厨,没去前院的书房,而是绕到西侧的角门 —— 那里有棵老槐树,树洞里藏着他与萧栎暗探的联络信号。他从袖中摸出个铜制哨子,吹了声极轻的哨音,频率是萧栎亲自定的,只有他们的人能听懂 —— 每日酉时若有急事,便吹此哨为号,半个时辰内必有回应。
没过多久,一个穿青布衫的汉子从巷口走来,腰里别着个货郎鼓,是萧栎的贴身暗探,对外身份是 “走街串巷的货郎”。“周管家,可是有急事?” 货郎鼓没响,汉子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扫过四周,确认没人跟踪。
“石崇动手了,买通老何下‘牵机散’变种,已毁证。” 老周的语速极快,指尖捏着衣角,“老何的软肋是他儿子的卫所名额,被石崇拿捏了;另外,石崇近日与秦飞、徐靖往来频繁,每次都关着门说话,镇刑司的密探也比往常多了一倍,怕是还有后招。你速回郡王府,报给萧栎大人,让他早做准备。”
汉子点头,从怀里摸出个蜡丸,塞进老周手里:“萧栎大人有令,若石崇动武,你可持此蜡丸去玄夜卫总司找周显大人,里面有大人的手谕,周显大人会派玄夜卫亲军护谢府。另外,大人让你盯紧谢府的仆役,尤其是新来的,石崇可能会找人冒充。” 老周接过蜡丸,塞进袖口 —— 蜡丸里的手谕是萧栎亲笔写的,盖了昌顺郡王的印,周显是玄夜卫指挥使,直属于帝,见印如见人,定会出兵。
回到谢府,老周直接去了书房。谢渊正趴在案上整理火药案的证据,面前摊着赵承业的交易账簿,上面用红笔圈出 “十月十五,火药三百桶换北元战马三百匹” 的字样,旁边还放着张毅递来的云梯出库记录。“老周,参汤好了?” 谢渊抬起头,眼底满是红血丝,显然又熬了夜。
“大人,参汤还得等会儿,有件事要禀报您。” 老周躬身道,声音压得极低,“石崇买通老何下毒,是‘牵机散’变种,已被属下用泔汤毁掉,老何的软肋是他儿子的卫所名额,被石崇拿捏了。萧栎大人已派暗探来报,让咱们盯紧仆役,防石崇冒充。”
谢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指攥紧了账簿的边缘,指节泛白:“石崇竟敢在谢府下毒,真是胆大包天!”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老周说:“你去库房取五十两银子,再写封信给兵部侍郎杨武,让他帮忙给老何的儿子补个‘捐纳名额’—— 不用进大同卫,就去京营当差,离石崇远些。” 老周躬身应道:“是,大人。” 他知道,谢渊这是在化解老何的软肋,也是在断石崇的眼线 —— 没了把柄,老何自然不会再帮石崇。
石崇的书房里,密探低着头,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大人,下毒的事败了…… 谢府的管家识破了,汤被倒进泔水桶,老何也被盯上了,属下刚才去谢府后门看,老何被管家叫去问话,怕是再也没机会下手。”
石崇坐在椅上,手里把玩着枚和田玉扳指,扳指是当年石迁给他的,上面刻着镇刑司的獬豸纹。他的脸色平静得可怕,却透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手指反复摩挲着扳指上的纹路,像是在盘算着什么。“败了?” 他轻笑一声,扳指 “啪” 地砸在案上,“萧栎的人果然在谢府!我早该想到,谢渊是他的左膀右臂,怎么会不派人保护?”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拉开最底层的暗格 —— 暗格里藏着两张宣纸和一枚木印。宣纸是谢府常用的江南贡纸,是他让人从谢府的废纸堆里捡来的,上面还留着谢渊写废的字痕;木印是仿萧栎的 “栎” 字私印,是他让徐靖找刻章匠仿的,连木纹都做得一模一样,只是故意将木纹方向反了,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徐靖!” 石崇喊了一声,诏狱署提督徐靖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捧着个锦盒,锦盒里是一叠临摹好的谢渊笔迹 —— 他临摹了半个月,每日对着谢渊的奏疏练,手指都磨出了茧,却还是没学会谢渊写字时特有的 “捺笔回锋”。
“大人,您要伪造谢渊与萧栎的书信?” 徐靖的声音发颤,手里的锦盒都在抖,“这可是谋逆大罪…… 陛下最忌宗室与大臣勾结,当年吴哀帝(萧炆)就是因‘宗室干政’被废,要是被识破,咱们就是灭族之祸!”
石崇冷笑一声,走到徐靖面前,一把夺过锦盒,将临摹的笔迹倒在案上:“灭族?现在谢渊手里有火药案的铁证,三日内就会呈给陛下,到时候咱们私放北元残部的旧账也会被翻出,照样是灭族!” 他拿起一张临摹的笔迹,指着上面的 “捺笔”:“你看,虽然没学回锋,但陛下不懂笔迹,只要秦飞的缇骑‘恰巧’抓住‘逃犯’,呈上书信,陛下只会信‘物证’,不会疑‘伪造’!”
他转身走到案前,铺开江南贡纸,蘸了墨,笔锋狠戾地写下:“石崇专权,祸乱朝纲,不除之,难安社稷。待时机成熟,当推宗室贤达主持大计,以安民心。” 字里行间没提 “萧栎”,也没说 “拥立”,却用 “宗室贤达” 暗指萧栎,用 “主持大计” 藏夺权之意,既隐晦又恶毒。“你看,这样写,就算被识破,也能说‘贤达’是泛指,不是特指萧栎。” 石崇将笔扔在案上,墨汁溅在宣纸上,像朵黑色的花。
徐靖看着那行字,指尖冰凉 —— 他知道,石崇这是孤注一掷,要把谢渊和萧栎一起拖进 “谋逆” 的深渊。他想再劝,却被石崇的眼神制止:“你别忘了,当年私放北元残部,你是诏狱署同知,文书上有你的签名!谢渊要是查出来,你以为你能跑掉?” 徐靖的身子晃了晃 —— 石崇说得对,他也是同谋,跑不掉的。
徐靖捧着锦盒,站在案前,迟迟不敢上前。他想起去年石迁被诛九族时的场景,诏狱署的人都去围观,石迁的儿媳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哭,却被缇骑一脚踹开,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他至今想起都觉得心慌。“大人,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徐靖的声音带着哭腔,“比如找李嵩大人在吏部递个文书,把谢渊调去宣府卫当总兵,远离京城,查案的事自然会搁置。”
“李嵩?” 石崇嗤笑一声,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吏部衙署,“他现在自身难保!谢渊已让人查吏部的铨选档案,去年李嵩给北元残部安排‘流民’身份的事,早晚都会被翻出来!他现在不跟咱们撇清关系就不错了,还会帮咱们调走谢渊?” 他转过身,盯着徐靖的眼睛,语气带着威胁:“你要是不办,我现在就把你私放残部的文书呈给谢渊,让你先去诏狱陪石迁!”
徐靖的脸色瞬间惨白,他知道石崇说到做到。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枚印油盒 —— 印油是用朱砂和松烟混合的,跟萧栎府里用的一模一样,是他让人从萧栎府的杂役手里买来的。“印鉴要盖在右下角,跟萧栎的习惯一样。” 徐靖的声音带着绝望,他拿起木印,蘸了印油,重重盖在宣纸的右下角 ——“栎” 字的纹路清晰,却没人注意到,木纹的方向与真印完全相反。
“书信不能直接送,得找个‘载体’。” 徐靖放下木印,对石崇说,“找个死囚,罪名是‘盗窃官物’,明日辰时,让他换身谢府仆役的衣服,从谢府后门逃出,往东直门跑,秦飞的缇骑在东直门设卡,‘恰巧’抓住他,这样书信就是‘赃物’,陛下不得不信。”
石崇点头,嘴角勾起一抹阴笑:“就找诏狱里那个姓王的死囚 —— 他是谢府以前的仆役,因盗窃被抓,认识谢府的路,冒充起来更像。你去安排,让他明日辰时准时‘逃’出谢府,要是敢耍花样,就杀了他的家人。” 徐靖躬身应道:“是,大人。” 他转身走出书房时,感觉后背像被冷汗浸透,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 他知道,这封伪造的书信,不仅会害了谢渊和萧栎,也可能会把自己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