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桓睁开眼,看向窗外。夜色依旧浓,可远处太庙方向,已经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 再过两个时辰,就是祭祖大典的时辰了。按《大吴祭祖大典规制》,帝王需在辰时三刻率百官迎驾,辰时五刻入太庙,行 “三跪九叩” 之礼,读祝文时需 “心怀敬畏,明先祖之德,承江山之责”。
他想起明日太庙的场景:百官分列两侧,列祖列宗的牌位摆在正中,烛火通明,檀香缭绕。他作为大吴的帝王,不仅要敬先祖,更要在百官面前,展现 “明辨忠奸、护国安邦” 的决断。若此刻连两份证据都分不清,明日如何面对先祖的牌位?如何面对满朝文武的目光?
他伸手拿起谢渊的锦盒,指尖触碰着银质锁扣,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里面的证据,有柳明的口供(柳明已被玄夜卫控制,随时可对质),有北元密信(张启已核验墨痕),有军粮账册(户部侍郎陈忠可核对粮饷流向)—— 每一样都有佐证,都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而石崇的密报,只有一张纸、一枚拓印,没有证人,没有佐证,甚至连最基本的吏部备案比对都没有。按《大吴刑律?诉讼篇》,“谋逆案需有‘人证、物证、旁证’三证俱全,方可立案”,石崇的密报,连一证都不完整。
萧桓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渐明的真相。他一直纠结于 “旧恩”,却忘了 “国法”;一直困于 “情感”,却忽略了 “证据”。先帝处理魏王时,最终也是以 “三证俱全” 为依据,哪怕心痛,也依旧按国法处置 —— 帝王的私恩,永远要让位于江山的公义。
萧桓的思绪又飘回德佑十五年的南宫。那时他被囚,身边只有几个老太监,连像样的被褥都没有。谢渊不仅送棉衣,还偷偷递来奏章的副本,让他知道朝堂的动向;甚至冒着被革职的风险,在理刑院的监视下,为他求来 “每旬见一次太子” 的恩典。
可复辟之后,他因为石崇的几句谗言,虽未治谢渊的罪,却也渐渐疏远了他 —— 谢渊奏请 “整顿边军粮饷”,他因为石崇说 “谢渊欲掌兵权” 而犹豫;谢渊奏请 “重审于科案”,他因为石崇说 “于科通敌证据确凿” 而搁置。
想到这里,萧桓的心底升起一丝愧疚。他作为帝王,竟因为宠臣的谗言,怀疑一个曾舍命护他的忠良。若不是谢渊坚持,这次祭祖大典前递来证据,他恐怕还被蒙在鼓里,任由石崇继续通敌,继续构陷忠良。
他拿起石崇的密报,看着 “谢渊勾结萧栎” 的字句,突然觉得可笑。萧栎是他的弟弟,当年复辟时,萧栎虽未像石崇那样冲在前面,却也在京营中稳住了兵力,防止了叛军反扑。谢渊与萧栎的往来,不过是商议 “京营布防”,何来 “勾结谋逆”?
萧桓将密报推到一边,指尖终于落在锦盒的锁扣上。这一次,他没有犹豫,而是轻轻转动锁扣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他缓缓打开锦盒,里面的证据整齐地叠放着,柳明账册上的墨迹、北元密信上的印章、张启的鉴定报告,在烛火下格外清晰。
李德全站在一旁,看着萧桓打开锦盒,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却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他知道,萧桓此刻需要的不是劝说,而是自己看清真相。
“陛下,” 李德全轻声道,“先帝曾说,‘臣子的忠诚,不在嘴上的奉承,而在危难时的坚守;臣子的奸佞,不在表面的恭顺,而在背地里的算计’。谢大人在南宫时的坚守,石大人在复辟后的算计,其实陛下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萧桓抬起头,看向李德全。这个老太监跟着先帝多年,见惯了朝堂的风浪,却从未参与过党争,始终以 “护主、护江山” 为底线。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萧桓最后一道心结。
是啊,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只是被 “旧恩” 和 “愧疚” 缠住,不敢面对。谢渊的忠诚,是危难时的雪中送炭;石崇的 “忠诚”,是顺境时的锦上添花,甚至可能藏着算计。
萧桓拿起柳明的账册,翻到 “天德二年三月” 那一页,上面写着 “石崇令臣将大同卫军粮转卖北元,得银十万两,存入西山秘廪”。他想起上个月,石崇奏请 “赏赐复辟旧部”,要从国库拨银二十万两,当时他觉得合理,便准了 —— 原来,石崇是想用国库的银子,填补自己通敌的亏空!
愤怒像火苗般窜上来,烧尽了他对石崇的最后一丝旧情。他猛地合上锦盒,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李德全,传旨给玄夜卫指挥使周显,让他明日祭祖大典时,带缇骑在太庙外围布防,若石崇有异动,即刻拿下!”
李德全躬身应道:“遵旨。” 他转身要走,却被萧桓叫住。“等等,” 萧桓补充道,“让周显不要声张,按原计划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御书房的烛火终于燃尽,最后一点火苗挣扎了几下,便灭了。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晨光透过格窗,照在案上的锦盒与密报上 —— 锦盒被放在案的正中,密报则被推到了角落,像被遗弃的谎言。
萧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背。一夜未眠,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清醒。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扇,清晨的微风裹着清新的空气灌进来,吹散了书房里的烛味。远处太庙的方向,已经能看到宫人们忙碌的身影,廊柱上挂着的祭祖大典用的红灯笼,在晨光中泛着暖光。
他想起明日的祭祖大典,想起列祖列宗的牌位,想起满朝文武的目光,想起大同卫战死的边军,想起还在诏狱里的于科。他知道,自己的决断,不仅关乎谢渊和石崇的命运,更关乎大吴的江山,关乎天下的忠良。
萧桓抬手理了理常服的衣襟,眼神坚定。他没有明说 “信谢渊”,却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 传旨周显布防,便是对石崇的怀疑;将锦盒放在正中,便是对证据的认可。帝王的决断,有时不必宣之于口,却已藏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
萧桓的旨意很快传到玄夜卫总司。周显接到旨意时,正在核对明日缇骑的布防图。他看着旨意上 “祭祖大典时布防,若石崇异动即刻拿下” 的字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 萧桓终于看清了石崇的真面目,这一夜的等待,没有白费。
按《大吴玄夜卫调兵规制》,周显立刻传信给北司指挥使秦飞,让他率缇骑精锐,伪装成太庙侍卫,潜入太庙内外;同时传信给京营的岳谦,让他协助控制秦云的第三营,防止石崇调动兵力作乱。
消息也隐隐传到了石崇府中。石崇的缇骑探听到 “玄夜卫深夜调动”,却不知道具体原因,只敢含糊地禀报:“大人,玄夜卫似有异动,可能是为明日大典布防。” 石崇虽有疑虑,却因为自信 “谢渊谋逆” 的密报会让萧桓怀疑谢渊,并未多想,只吩咐缇骑 “明日大典时多加留意,若谢渊发难,即刻动手”。
他不知道,自己的狂妄与自负,早已将自己推向了覆灭的边缘。御书房里萧桓的那道旨意,像一张无形的网,已经在他身边悄然张开,只待明日太庙,将他彻底网住。
辰时一到,太庙的晨钟准时敲响,一声接一声,震荡在宫城之间。萧桓身着祭服,在李德全的搀扶下,走出御书房。祭服是明黄色的,绣着日月星辰,腰间系着玉带,挂着先帝传下的 “镇国” 玉佩,庄重而威严。
他抬头望向太庙的方向,晨光正好,洒在宫墙上,泛着金色的光。身后跟着的百官,已经按品级列队,谢渊站在文官之首,身着正一品绯色祭服,手里捧着紫檀锦盒,眼神平静却坚定;石崇站在文官第三班,身着从二品紫色祭服,腰间佩着佩剑,眼神里满是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桓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銮驾。他知道,今日的太庙,不仅是祭祖的场所,更是审判的殿堂。他将带着列祖列宗的庇佑,带着对江山的责任,带着那份迟来的决断,揭开石崇的罪行,还谢渊清白,还于科昭雪,还大吴朝堂一片清明。
銮驾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 “咕噜咕噜” 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对决,奏响序曲。
片尾
銮驾行至太庙正门,萧桓下车,率百官迎向列祖列宗的牌位。谢渊捧着锦盒,紧随其后,目光与萧桓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 —— 萧桓的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犹豫,只有坚定与信任。谢渊心中一松,知道萧桓已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石崇跟在百官中,看着萧桓与谢渊的互动,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却不知道,玄夜卫的缇骑早已在他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
辰时五刻,祭祖大典正式开始。礼部尚书王瑾手持祝文,高声诵读,声音在太庙大殿里回荡:“维天德二年冬,孝玄孙萧桓,谨以清酌庶羞,祭于列祖列宗之灵…… 愿先祖庇佑大吴,清奸佞,安社稷,福泽万民……”
萧桓跪在祭案前,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心中默念:“先祖在上,孙儿今日,定当辨忠奸,护江山,不辱先祖之德。” 他知道,这场关乎大吴命运的对决,即将在先祖的注视下,拉开序幕。
卷尾语
《大吴通鉴?史论》曰:“天德二年冬御夜之思,乃德佑帝萧桓帝王生涯之关键转折也。帝困于‘谢渊旧恩’与‘石崇新功’,惑于‘通敌铁证’与‘谋逆密报’,在‘私恩’与‘公义’间挣扎,在‘情感’与‘国法’间权衡,终以‘证据为基、江山为重’定倾向,显帝王之明,虽迟未晚。
御烛残泪映忠奸,帝王孤思定江山。萧桓之决,非决于一时之悟,乃决于‘先祖之训、国法之规、江山之责’—— 他悟得‘帝王无私恩,唯以公义护邦’,悟得‘忠奸不凭旧情断,当以证据定是非’,此悟不仅救谢渊于疑谤,更救大吴于危局。
史载元兴帝萧珏曾言‘帝王之难,在辨忠奸而不惑于情,在护江山而不徇于私’,此夜之思恰印证此言。天德朝这场帝王心尖的忠奸博弈,留给后世最珍贵之训,莫过于‘江山为重,私恩为轻;证据为凭,臆断为戒’—— 帝王之明,不在无过,而在知错能改;邦国之安,不在无奸,而在能及时除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