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通鉴?忠良传?谢渊传》载:诏狱署提督徐靖受镇刑司副提督石崇指使,于刑部大堂构陷太保谢渊,持数封伪造密信,指其私通青州宗室萧煜,图谋不轨。谢渊身陷囚服,却从容对质,当庭四辨伪证,层层拆解奸谋:
一辨墨色之异。渊奏曰:“臣自入仕,蒙先帝恩赏西域朱砂贡墨,凡军国文书、奏疏皆用此墨,其色殷红透亮,日晒不褪,且带西域檀香,翰林院藏书阁、兵部存档可证。此‘密信’所用乃寻常松烟墨,色灰易晕,无檀香之气,实乃民间劣品冒充贡墨,一验便知。”
二辨笔迹之伪。渊指信中字迹道:“臣习柳体兼融己意,喜用狼毫,笔锋锐利,竖画末端常有出锋之态,力道遒劲。此信笔迹绵软僵硬,横平竖直无筋骨,显是模仿者刻意描摹,未能得其神韵,玄夜卫文勘官可当庭核验。”
三辨私章之谬。渊言:“臣之私章为和田玉所制,印文‘谢渊之印’为柳叶篆,边角因德胜门之战受损,有独特裂痕。此信印章字体粗劣,边角齐整,绝非原印。更兼此印去年冬不慎遗失,臣已奏请陛下备案,吏部存有失印公文,可查可证。”
四斥时序之荒。渊厉声曰:“青州王萧煜于天德元年冬赴疫区赈灾,染疫而亡,青州府讣告、兵部调药记录、玄夜卫调查报告皆有备案。此信落款为天德二年春,岂有与亡者通信谋逆之理?此等荒诞之言,足见伪造之仓促。”
随后,掌管宫廷笔墨的内廷主事、专司文书核验的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执掌官印备案的吏部主事相继上堂佐证,所言皆与谢渊吻合,伪证破绽百出,无可辩驳。徐靖被驳得色厉内荏,终至语塞,再无一言可辩。陪审官员见状,纷纷力主彻查伪造证据之罪及幕后指使。
史评:此 “刑堂辨伪”,尽显谢渊之智略与忠直 —— 以专业识见戳穿奸谋,凭官制规范筑牢佐证,为后续三司会审定下基调。同时,此案亦彰显大吴官制之严谨:西域贡墨的贡品管理规制、官印遗失的备案流程、文书核验的文勘制度,多部门协同印证,形成无懈可击的证据链,既为忠良洗冤,亦为后世辨伪断案树立典范,足见 “国法公器不滥,则奸邪自无所遁” 之理。
嘲鸦
檐下寒鸦学语频,人前效舌乱清真。
纵能窃得千般调,终是无魂附末尘。
诏狱的晨光,从不是人间该有的模样。它被厚重的夯土高墙滤去了所有暖意,只剩一缕缕惨淡的灰白,艰难地挤过了望塔的箭窗,落在青灰色的砖石上,转瞬便被周遭的阴冷吞噬。这座藏在京城西北角的囚笼,从不与外界的繁华相通,唯有高耸的黑瓦院墙,像一道割裂生死的界限,将内里的绝望与墙外的喧嚣彻底隔绝。
踏入诏狱的第一道门,便被一股混杂着铁锈、霉味与淡淡血腥的气息裹挟。那气味黏在衣袂上,挥之不去,是无数冤魂与苦难沉淀下的味道。门轴转动时发出 “吱呀” 的钝响,像是不堪重负的哀鸣,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惊起檐下几只黑鸦,扑棱棱地掠过灰黑色的天空,留下几声嘶哑的啼叫,更添几分肃杀。
庭院两侧是对称的廊道,廊道的墙壁由青黑色的条石砌成,经年的潮湿让石缝间布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深色的痕迹,说不清是干涸的血渍还是雨水冲刷不掉的污渍。廊道尽头的铁门紧闭,门上的铜环早已锈蚀,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直抵心底。每一扇铁门后,都是一间狭小的牢房,铁栏间距极窄,粗重的铁条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却依旧坚固得令人绝望。
牢房内,光线更加昏暗,只有头顶一方小小的气窗,能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地面铺着冰冷的石板,角落里堆着早已腐烂发黑的稻草,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墙壁上布满了指甲抓挠的痕迹,深浅不一,那是被困者绝望的呐喊,无声却触目惊心。偶尔能听到隔壁牢房传来的咳嗽声,嘶哑而无力,或是压抑的啜泣,被厚重的墙壁阻隔后,只剩下模糊的呜咽,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沿着廊道向深处走去,便是诏狱的重刑区。这里的空气更加凝重,血腥气也愈发浓烈。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虽已许久未曾动用,却依旧透着森冷的寒意。铁链垂在半空,随风轻晃,发出 “叮当” 的轻响,像是死神的催命符。墙角的刑架上,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印记,那是岁月也无法抹去的罪恶痕迹,见证着无数忠良的血泪。
然而,在这片无边的阴冷中,却有一处角落透着微弱的生机。那是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里面关押着一位身着赭色囚服的老者。他便是谢渊,曾经的太保兼兵部尚书,如今的阶下囚。他没有像其他囚犯那样颓靡不振,而是端坐在稻草堆上,脊背挺直如松,手中捧着一卷残破的《孙子兵法》,借着气窗透进的微光,静静研读。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他眼底的坚定,那是历经风雨后未曾磨灭的忠直,是黑暗中不肯熄灭的微光。
牢房外,玄夜卫缇骑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而规律,像是在丈量着这里的绝望。他们的身影在廊道的阴影中穿梭,盔甲上的寒光与诏狱的阴冷融为一体,让人不寒而栗。偶尔有狱卒提着食盒走过,铁勺碰撞食盒的声响,是这里难得的活气,却也反衬出更多的死寂。
诏狱的风,总是带着刺骨的寒意,它穿过廊道,掠过铁栏,吹起谢渊额前的几缕白发。风里似乎夹杂着远处朝堂的喧嚣,夹杂着石党成员的狞笑,也夹杂着忠良们的期盼。谢渊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气窗外那片狭小的天空,眼中没有怨恨,只有一丝淡淡的忧虑,那是对江山社稷的牵挂,对黎民百姓的担忧。
这座冰冷的诏狱,囚禁了他的人身,却锁不住他的忠魂。高墙之内,死寂与微光并存,绝望与坚守交织。这里既是奸佞陷害忠良的牢笼,也是检验初心的试金石。而一场关乎忠奸、关乎正邪、关乎大吴命运的较量,即将从这片阴冷的囚笼中,走向更广阔的刑堂,走向未知的结局。
晨光渐渐升高,却依旧无法驱散诏狱深处的寒意。唯有谢渊眼中的那束微光,在无边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等待着正义昭彰的那一天,即便前路漫漫,凶险未卜。
刑部大堂的金砖被晨光映得冷硬如铁,“明刑弼教” 的匾额在殿梁投下深沉阴影,将审讯的压抑氛围推至极致。徐靖被谢渊先前的驳斥怼得面色涨红,脖颈间的青筋突突直跳,却并未乱了方寸 —— 他深知今日一搏关乎自身与石党的生死,索性孤注一掷。他猛地从案头的卷宗中抽出一叠封缄完好的书信,红木案几被拍得轰然作响,封蜡碎裂的脆响在肃穆的大堂中格外刺耳,惊得烛火乱颤。
“还敢狡辩!” 徐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刻意拿捏着几分主审官的威严,试图用气势压制心虚,“这便是你与青州宗室萧煜的往来密信,每一封都盖着你的私章,难道也是假的?” 他示意两名衙役上前,将书信逐一呈给陪审官员,目光扫过堂下众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诸位大人请看,信中‘待时机成熟,共扶萧煜登大位’的字句,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岂能容他抵赖!”
衙役捧着书信,依次走到陪审席前。刑部尚书周铁、御史台副御史大夫、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三位主审,以及两侧的陪审官员纷纷俯身细看。有的手指摩挲着纸面墨迹,眉头微蹙;有的对着封缄上的印章反复端详,面露沉吟;石党核心成员、理刑院判官赵达则故作凝重,实则悄悄用眼神示意其他党羽,随时准备附和造势。
徐靖见状,心中底气渐足,他挺胸凸肚,冷笑着看向谢渊,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 这叠伪造的密信是他最后的筹码,若能凭此定案,不仅能除掉谢渊这个心腹大患,更能为石崇的兵变扫清障碍。他在心中盘算着:即便谢渊能找出些许破绽,只要石党成员齐声附和,再以 “谋逆重案当速决” 施压,未必不能将错就错,强行定罪。
堂下的缇骑们屏住呼吸,目光在徐靖与谢渊之间来回切换。他们虽知晓谢渊的忠良之名,却也忌惮石党的权势,此刻见徐靖拿出 “实据”,又有党羽呼应,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摇摆:这场审讯,究竟是忠良洗冤,还是奸佞得势?
谢渊立于堂中,身着赭色囚服却依旧身姿挺拔,仿佛未被这突如其来的 “铁证” 影响分毫。他看着徐靖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唇边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缓步上前。衙役将一封密信递到他手中,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感受着墨迹的干涩与粗糙,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中满是嘲讽,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徐靖的脸上。
“徐大人,你这伪造的功夫,未免太过拙劣了。” 谢渊将书信举过头顶,对着堂中斜射而入的晨光,声音清晰有力,传遍大堂的每一个角落,“就凭这些漏洞百出的假东西,也想定我的罪?”
徐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强压怒火呵斥:“谢渊!休要胡言乱语!这密信上有你的私章,有你与萧煜的谋逆字句,证据确凿,你再敢狡辩,休怪本部动刑!”
“动刑?” 谢渊放下书信,目光锐利如剑,直刺徐靖,“徐大人,刑堂之上,讲究的是证据确凿,而非屈打成招。你若真有本事,便用实打实的证据定我的罪,而非拿这些拙劣的仿品来丢人现眼。” 他转向陪审席,躬身道:“诸位大人,臣恳请当众辨明此信真伪,一来还臣清白,二来也免得奸佞用伪证混淆视听,玷污我大吴刑堂的公正。”
周铁沉吟片刻,点头道:“准奏。谢大人,你若有何见解,尽可当众说明,本堂与诸位大人共鉴。” 他虽倾向于相信谢渊,却也忌惮石党的势力,言语间不得不留有余地。
秦飞附和道:“若此信确为伪造,当彻查源头;但若属实,谢大人亦难辞其咎。凡事需凭证据说话。”
徐靖见状,心中暗松一口气,他料定陪审官员不敢轻易得罪石党,当即硬着头皮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他死死盯着谢渊,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慌乱,可谢渊始终神色笃定,反倒让他心中隐隐发沉。
“其一,” 谢渊手持密信,指尖蘸取一丝墨迹轻捻,又抬手指向殿外晨光,声音沉稳如磐,“我谢渊自入仕以来,蒙先帝特赐西域朱砂贡墨,此墨乃元兴年间定品,每年仅贡百锭,由内廷专管,发放需登记造册,三品以下官员连触碰的资格都无。我身为兵部尚书,凡军国文书、宗室往来函件,皆用此墨,其色殷红如霞,日晒不褪,且自带西域沙枣木的淡香,绝非寻常松烟墨可比。”
他将密信与自己先前呈交的狱中血书一并递到周铁面前,指尖点过两处墨迹:“大人请看,血书之上,贡墨色泽鲜亮,指尖轻擦丝毫不晕;而这‘密信’,墨色发灰发暗,稍一用力便晕染开来,分明是京郊民间墨坊所制的劣等松烟墨。翰林院藏书阁中我历年的奏疏、兵部存档的边军调度令,皆可佐证,诸位大人只需传翰林院典籍官与兵部档案主事前来,三方比对,真伪立现!”
话音刚落,内廷主事即刻出列,双手捧起密信凑近鼻尖,又用银簪刮下一点墨迹置于掌心:“启禀三位主审大人,此墨无半分沙枣木香,质地粗糙,正是民间常用的松烟墨。西域贡墨含朱砂成分,灼烧后会留朱红色痕迹,此墨灼烧必是黑灰,老臣愿当场验证!”
徐靖脸色一沉,抢声反驳:“荒谬!谢渊手握军政大权,私藏几锭凡墨易如反掌!谋逆密信本就需掩人耳目,他故意用普通墨书写,正是为了事后以此狡辩,岂能凭墨色定真伪?”
“凭的是官规礼制!” 谢渊厉声打断,“按《大吴贡品管理规制》,西域朱砂贡墨的领用、使用皆有明细台账,我每用一锭,皆由兵部文书房登记备案;再按《宗室往来文书管理办法》,重臣与宗室通信,必须使用指定贡墨与特制宣纸,加盖骑缝章,此乃防伪造、明权责的铁规!我若明知故犯,岂不是自投罗网?徐大人这般无视官规,强词夺理,究竟是不懂规制,还是故意混淆视听?”
内廷主事亦补充道:“大人明鉴,贡墨领用台账至今可查,谢大人近年所用贡墨皆有记录,未有私用凡墨处理宗室文书的先例。此密信墨色与规制相悖,绝非谢大人所书!”
“其二,” 谢渊收回目光,落在笔迹之上,语气愈发锐利,“我自幼习柳体,后得先帝亲授笔法,融合边地军旅之气,形成独有的风格:喜用狼毫硬笔,笔锋如刀,竖画末端必带半分出锋,如箭镞破空;横画略向右倾,似山岳欲起;‘煜’‘位’等字的结构,左紧右松,自成章法。这些特征,玄夜卫文勘房存档的我历年文书中,比比皆是,张启大人常年核验我的笔迹,对此最是清楚。”
他示意张启上前,将密信与狱中血书铺于案上,又递过放大镜与临摹纸:“张大人,烦请你当众比对,将两处笔迹的差异一一标出,让诸位大人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