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吴通鉴?德佑帝本纪》载:“德佑帝萧桓夜宿御书房,秉烛达旦,反复披阅谢渊谋逆案之卷宗。时谢渊身陷诏狱,备受酷刑,命悬一线;石崇党羽盘据朝堂,环伺施压,力谏速诛谢渊以绝后患。然民间请愿书日壅阙下,数千百姓联名泣血,为忠良辩白;朝中忠臣密奏不绝,或直言罪证破绽,或暗陈石党阴谋。帝沉吟竟夜,前尘历历 —— 谢渊野狐岭退敌、整顿吏治、赎君危难、赈灾防疫之功绩,与案中牵强之 “罪证” 反复交织,朝堂内外之汹汹舆情更如重锤叩心,君心难安,终定彻查之决心。
史评曰:御书房之彻夜沉思,非帝王一己之踟蹰,实乃君权在忠奸博弈中的审慎权衡。谢渊功在社稷,泽被苍生,其 “罪证” 多有凿空之嫌,帝之迟疑,恰显治国理政之审慎;然石党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已成积弊,彻查之举势必触动庞大利益网络,前路荆棘遍布。此一役,非仅为谢渊一人昭雪之契机,实为大吴中兴之生死一考 —— 若能廓清迷雾、肃清奸佞,则朝堂清明可期;若为强权所掣、不了了之,则民心离散、国本动摇,中兴之路更添坎坷。”
早知春
玉箫吹落江湖事,铁翼扶摇凌九陲。
英侠霜华绽新月,歌阑舞罢绕三楣。
申时初刻,残阳的余晖最后一次掠过御书房的琉璃瓦,便被暮色迅速吞噬。宫内内侍早已点亮檐下的宫灯,昏黄的光晕透过雕花格窗,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与案头跳动的烛火交织,将整座御书房衬得愈发幽深。
萧桓身着暗黄色常服,腰间未系玉带,仅以素色丝绦束腰,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深夜独处的沉郁。他缓步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本封面已被翻得边角微卷的卷宗上,“谢渊” 二字以朱砂题写,在烛光下透着一股刺眼的沉重。
案头的陈设极简,却藏着与谢渊相关的诸多痕迹:一尊巴掌大的铜制边防沙盘,是谢渊平定野狐岭之乱后亲献的,沙盘上的关隘、河道、烽燧依旧清晰,那是他耗时三月,踏遍边地山川绘制而成;旁边叠放着几本泛黄的旧档,是谢渊历年的奏疏汇编,从整顿吏治到调度军粮,字字句句皆透着鞠躬尽瘁的赤诚;而最显眼的,是三份堆叠的奏疏 —— 左侧是徐靖联合七位石党官员递呈的 “速诛谢渊” 的联名疏,中间是数千百姓签名的请愿书,右侧则是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的密报,直言罪证有疑。
萧桓伸出手,指尖先触到了那本 “罪证” 卷宗,粗糙的麻纸边缘磨得指腹微痒。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徐靖罗列的 “罪状” 映入眼帘:“天德二年春,私通青州王萧煜,谋迎立外藩;夏,克扣边军粮饷,资敌北元;秋,暗结京营将领,意图兵变……” 每一条都言之凿凿,附带着 “证人” 供词与所谓的 “密信” 摘录。
可看着这些文字,萧桓的眉头却越拧越紧。他太清楚谢渊的为人,那位自入仕以来便以 “清、正、忠、勇” 闻名的大臣,怎么会做出这等悖逆之事?烛光摇曳中,他仿佛看到谢渊在诏狱中坚挺的身影,那日隔着铁栏相见,对方虽瘦骨嶙峋、遍体鳞伤,却仍高声疾呼:“陛下明察!臣身可死,国不可负!”
萧桓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开,落在那尊边防沙盘上。指尖抚过 “野狐岭” 的位置,记忆瞬间被拉回德佑十三年的那个寒冬。
彼时北元十万铁骑突袭大同,边报一日三至,京营震动。时任兵部侍郎的谢渊主动请缨,仅率三千轻骑驰援。彼时朝中多数官员主张固守,唯有谢渊力排众议:“大同乃北疆门户,一旦失守,三州百姓将沦为鱼肉,京畿亦危在旦夕!”
萧桓清晰地记得,谢渊出发前,曾在文华殿立下军令状:“臣此去,若不能退敌,愿以死谢罪!” 而他所率的三千轻骑,皆是从边卫中挑选的精锐,按照大吴《边军调遣规制》,临时划归其节制,粮草则由户部紧急调拨 —— 这些旧档,此刻正躺在御书房的角落,记录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后来的战报,字字泣血:谢渊率部在野狐岭与北元军激战三日三夜,身中两箭,一箭在肩,一箭在肋,却始终坚守阵地,未退半步。他利用地形优势,设下伏兵,烧毁北元军粮草,最终迫使北元铁骑撤军,保全了边境三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战后,谢渊班师回朝,萧桓亲自在德胜门迎接。彼时的谢渊,铠甲染血,面色苍白,却依旧挺直脊背,双手捧上北元将领的首级与缴获的军旗。萧桓记得,自己当时握着他的手,感慨道:“谢卿乃朕之长城!”
想到这里,萧桓的指尖微微颤抖。这样一位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血肉守护江山的忠臣,会私通北元、谋逆作乱?卷宗上的 “罪状”,在鲜活的记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收回思绪,萧桓翻开案头的另一本旧档,那是谢渊整顿吏治时的奏疏汇编。复辟之初,萧桓刚从瓦剌归来,朝堂混乱,吏治腐败,贪赃枉法之风盛行,甚至有官员勾结地方豪强,欺压百姓,克扣赈灾粮饷。
正是谢渊,时任御史大夫,主动请缨主持吏治整顿。他依据《大吴御史台规制》,派遣御史分赴各地,严查贪腐官员。短短半年内,弹劾了从三品到九品的贪官污吏共计三十七人,其中包括吏部主事、户部郎中在内的多名京官,甚至牵连出两名石党核心成员 —— 前镇刑司副使与宣府卫同知。
萧桓记得,当时石崇曾多次在朝堂上为其党羽辩解,甚至暗示谢渊 “排除异己”。可谢渊始终坚持原则,拿出确凿证据,最终迫使萧桓下旨严惩了这些贪官。经此一役,朝堂风气为之一清,百姓拍手称快,吏治清明的局面持续了整整五年。
更让萧桓动容的是,谢渊自入仕以来,始终两袖清风。据户部档案记载,谢渊的俸禄除了赡养老母、资助亲友,其余皆用于慈善,甚至多次变卖祖产,救济灾民。他的府邸,还是当年入仕时朝廷赏赐的旧宅,多年来未曾修缮,与那些手握实权却大肆敛财的官员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一位清廉自守、一心为公的大臣,会为了权力而谋逆?萧桓的心中,疑虑愈发深重。他拿起案头的朱笔,却迟迟无法落下 —— 一旦签下 “准奏” 二字,便是错杀忠良,寒天下之心;可若是驳回,又该如何应对石崇党羽的压力?
萧桓的目光落在一封泛黄的书信上,那是当年谢渊为赎回自己,写给瓦剌首领的信。字迹工整,语气坚定,字里行间满是对君主的忠诚与担忧。
想起自己被囚瓦剌的岁月,萧桓的眼眶不禁湿润。当时,瓦剌首领索要巨额赎金,朝堂之上,有人主张妥协,有人主张放弃,唯有谢渊,四处奔走,不仅说服内阁拨款,还变卖了自己的祖产,甚至向亲友借贷,凑齐了赎金。
他还记得,谢渊亲自带着赎金前往瓦剌,面对瓦剌首领的威胁利诱,始终坚守气节,据理力争,最终成功将自己接回京城。归途之中,遭遇瓦剌残部袭击,又是谢渊率亲信拼死护卫,才得以安全返回。
“臣愿以一身之力,换陛下平安,换江山稳固。” 这是谢渊当时对他说的话。如今想来,依旧掷地有声。这样一位肯为君主舍弃一切的忠臣,怎么可能背叛自己?
萧桓拿起那份百姓联名的请愿书,轻轻翻开。密密麻麻的签名,从白发老者到黄口小儿,从乡绅学子到贩夫走卒,每一个名字都承载着百姓对谢渊的爱戴与信任。请愿书中,详细列举了谢渊的功绩:平定边患、整顿吏治、救济灾民、防控瘟疫…… 桩桩件件,皆有目共睹。
“谢大人乃国之柱石,若蒙冤而死,民心必乱,江山必危!” 请愿书的最后一句,像重锤般敲在萧桓的心上。他深知,民心是立国之本,失去民心,江山社稷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就在萧桓沉思之际,内侍悄然进入,呈上一封密封的密报,落款是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萧桓心中一动,连忙拆开。
密报中,秦飞详细禀报了谢渊案的诸多疑点:徐靖所呈的 “密信”,笔迹虽模仿谢渊,却在细微处存在差异,且所用朱砂墨的产地与谢渊日常使用的不符;所谓的 “证人”,皆是曾被谢渊弹劾过的贪官污吏,与谢渊有宿怨,其供词前后矛盾;更有甚者,其中一名证人的家人已被玄夜卫找到,证实该证人是被徐靖以家人性命相威胁,才被迫作伪证。
秦飞在密报中直言:“徐靖所呈罪证,多有伪造之嫌,恐为石崇党羽构陷。臣已命玄夜卫文勘房主事张启进一步核查,不日将有结果。恳请陛下暂缓对谢渊的处置,待真相查明后再作决断。”
萧桓看完密报,心中的疑虑愈发强烈。他想起之前收到的御史密报,与秦飞的禀报不谋而合。看来,谢渊案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背后必然隐藏着石崇党羽的阴谋。
可就在此时,另一封急奏被送了进来,是徐靖联合石崇党羽递呈的。奏疏中,他们以 “谋反乃十恶不赦之罪” 为由,催促萧桓速下决断,诛杀谢渊,否则 “恐引发兵变,危及社稷”。奏疏的末尾,还附着京营副将秦云的署名,暗示京营部分兵力已被石崇掌控。
萧桓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深知,石崇手握镇刑司旧部与部分京营兵力,势力庞大,党羽遍布朝堂。若是强行驳回,石崇很可能狗急跳墙,发动兵变,到时候,不仅谢渊性命难保,大吴的江山社稷也将陷入危机。
萧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随风摇曳的古柏。夜色深沉,宫灯的光晕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一道道难以抉择的裂痕。
一边是谢渊的赫赫功绩与确凿的冤情疑点,一边是石崇党羽的权势施压与兵变风险;一边是民心所向,一边是朝堂动荡。作为大吴的帝王,他既要守护忠良,又要维护江山稳定,两者之间,似乎找不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
他想起元兴帝萧珏的遗训:“君者,当以民心为天,以社稷为重,明辨忠奸,严惩邪恶。” 可如今,明辨忠奸易,严惩邪恶难。石崇的势力已经渗透到朝堂的各个角落,从理刑院到诏狱署,从京营到地方卫所,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桓的内心,充满了愧疚与迟疑。他愧疚于自己未能及时察觉石崇的阴谋,让谢渊身陷囹圄;他迟疑于如何在不引发兵变的前提下,查明真相,还谢渊清白。
“难道真的要牺牲谢渊,换取暂时的稳定?” 萧桓低声自语,语气中满是痛苦。他知道,若是真的如此,自己将成为千古罪人,寒了天下忠臣的心。可若是不这样做,一旦石崇发动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谢渊在诏狱中的模样。瘦骨嶙峋,遍体鳞伤,却依旧眼神坚定,高呼 “臣心可昭日月”。这样的忠臣,自己怎能忍心将其牺牲?
就在萧桓陷入两难之际,内侍禀报,内阁首辅刘玄求见。萧桓心中一动,连忙下令召见。
刘玄身着一品朝服,步履蹒跚地走进御书房。他已年近七旬,须发皆白,却依旧精神矍铄。作为三朝元老,他历经多场朝堂风波,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
“陛下深夜未眠,想必是为谢渊案所困。” 刘玄躬身行礼,开门见山地道。
萧桓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刘卿,你可知晓,徐靖与石崇力主速诛谢渊,而秦飞与诸多御史却密报罪证有疑。朕若杀谢渊,恐寒天下之心;若不杀,又恐石崇兵变,危及社稷。朕实在难以决断。”
刘玄缓缓道:“陛下,臣以为,石崇所谓的‘兵变’,不过是虚张声势。京营主力仍在岳谦手中,玄夜卫也已加强戒备,石崇虽有部分兵力,却未必敢真的发动兵变。更何况,民心所向,皆在谢渊。若石崇真的兵变,便是逆天而行,必遭天下人唾弃,其下场可想而知。”
他顿了顿,继续道:“谢渊乃国之柱石,其功绩昭然若揭,罪证却疑点重重。陛下若此时诛杀谢渊,不仅会失去民心,还会让忠臣寒心,使奸佞更加猖獗。反之,若陛下下令彻查此案,既能查明真相,还谢渊清白,又能借此机会,削弱石崇势力,整顿朝堂,稳固社稷。”
萧桓闻言,心中一动:“可彻查此案,需调动诸多力量,石崇党羽必然会百般阻挠,恐难顺利进行。”
刘玄道:“陛下可任命专人负责此案,绕过徐靖与石崇党羽。臣举荐刑部尚书周铁与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周铁公正严明,秦飞忠心耿耿,二人联手,定能查明真相。同时,陛下可下旨安抚民心,稳定京营,防止石崇狗急跳墙。”
萧桓仔细思索刘玄的建议,觉得言之有理。他知道,这是当前唯一的可行之策。若能成功彻查此案,不仅能还谢渊清白,还能趁机清除石崇党羽,净化朝堂风气。
“刘卿所言极是。” 萧桓沉声道,“朕即刻下旨,任命刑部尚书周铁与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联合负责彻查谢渊案,授予他们便宜行事之权,任何人不得干预。同时,传旨岳谦,加强京营戒备,密切监视秦云的动向,若有异动,即刻镇压。另外,命人张贴告示,安抚民心,告知百姓朝廷定会查明真相,还谢渊一个清白。”
刘玄躬身道:“陛下英明。此举既能稳固民心,又能震慑奸佞,实为万全之策。”
萧桓点了点头,随即提笔写下三道圣旨,盖上玉玺,交给内侍,命其立刻传达。做完这一切,他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可他也清楚,这只是第一步。石崇党羽绝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彻查过程中必然会遭遇诸多阻挠。徐靖作为诏狱署提督,很可能会销毁证据、杀人灭口;石崇则可能动用镇刑司旧部,干扰查案。这场斗争,依旧充满了凶险。
“刘卿,此案关乎社稷安危,还需你在朝堂上多费心,牵制石崇党羽,为周铁与秦飞查案创造条件。” 萧桓道。
刘玄道:“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肃清奸佞,还朝堂清明。”
萧桓的圣旨刚一传出,便被石崇安插在宫中的密探得知。密探连夜将消息禀报给石崇,石崇得知后,顿时怒不可遏。
“萧桓小儿,竟敢派周铁与秦飞彻查此案,分明是不信任我!” 石崇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徐靖,你立刻想办法,阻止他们查案。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们找到我们伪造证据的破绽!”
徐靖脸色惨白,连忙道:“石大人,周铁公正严明,秦飞手段狠辣,他们联手查案,我们的处境十分危险。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派人刺杀周铁与秦飞,再伪造他们畏罪自杀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