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农历三月二十六(传说中鬼谷子诞辰),云梦山一带会举办庙会。清晨,山民们便带着自家蒸的谷糕、酿的草药酒上山,谷糕用当年新收的小米混合枣泥制成,寓意“五谷丰登,智慧饱满”;草药酒则按古方调配,相传能提神醒脑,呼应鬼谷子“通天彻地”的智慧传说。
道场内外会搭起简易戏台,演《鬼谷子授徒》《孙膑下山》等剧目,戏里庞涓、孙膑的扮相鲜活,台下观众常跟着剧情喝彩或叹息,老人们会给孩童讲“鬼谷先生教弟子观星象、辨地势”的故事,把谋略智慧藏在趣闻里。
午后有“拜师礼”仪式,当地学子会端着盛满谷粒的木盘,向鬼谷子塑像行三鞠躬礼,再将谷粒撒向道场周围的土地,象征“播撒智慧种子”。山民们则聚在道场旁的空地上,用石子摆出八卦阵图,孩童们在阵中追逐嬉戏,老人说这能“沾沾先生的智谋气”。
傍晚时分,众人会在山顶点燃篝火,把写有心愿的木牌扔进火中,木牌上多是“愿家人安康”“盼学业精进”之类的朴实祈愿,火焰跳动间,山风带着松涛声掠过,仿佛是鬼谷子在回人间烟火的传承。
林欢跟着人流往戏台走时,裤脚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刚过卯时,山坳里的雾还没散,戏台后的竹林里飘来阵米香——张屠户家的小子正蹲在石头上啃谷糕,枣泥从嘴角淌到衣襟,被他娘抬手擦掉:“慢些吃,先生说今日的谷糕加了新收的小米,嚼着更养人。”
戏台前的空地上,穿青布衫的老汉们正用石子摆阵。李老爹捏着块青灰石,往“坎位”一放:“昨儿后半夜下了阵小雨,这位置得挪半尺,不然挡了水脉。”旁边的王婆手里攥着串山楂,时不时往孙子嘴里塞一颗:“你懂个啥,先生当年摆阵,石头都得是后山阴坡的,说那处的石头吸了月光,镇得住邪祟。”
戏班的人在后台卸妆,小旦正用粗布擦脸上的油彩,露出满是雀斑的脸。“刚才那出《鬼谷子授徒》,台下三婶子的眼泪快把帕子湿透了。”她戳了戳老生的胳膊,“你那声‘竖子不可教也’,吓得前排娃子直往他娘怀里钻。”老生哼了声,往胡须上喷了点茶水:“要的就是这股劲儿,当年先生训弟子,嗓门比我还大三分。”
孩童们在戏台边疯跑,二柱子举着根柳枝当马鞭,追得丫蛋绕着柱子转。“我是孙膑!”“我是庞涓!”“那我当先生,你们都得听我的!”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抢过柳枝,往两人头上各敲了一下,惹得看戏的人一阵笑。
拜师礼在巳时开始。穿长衫的学子们捧着木盘,盘里的谷粒颗颗饱满。轮到赵家小子时,他手一抖,谷粒撒了半盘,脸涨得通红。站在旁边的老者弯腰捡了粒,放进嘴里嚼着:“没事儿,谷粒落地,是要扎根呢。”
日头爬到头顶时,戏台后的酒坛子开封了。穿短打的汉子们围过去,用粗瓷碗舀着喝,酒液顺着下巴往下淌。“这酒里泡的何首乌,是先生去年从云台山挖的。”“可不是,我爹喝了三碗,夜里咳嗽都轻了。”
午后的雾散了,戏台前的空地上晒着草药。穿蓝布衫的妇人蹲在那儿翻晒,时不时抬头看眼戏台——台上正演到鬼谷子教弟子观星,老生捻着胡须道:“看那北斗第七颗,偏了三分,明日怕是有雨。”台下的妇人赶紧往竹篮里塞了块油布,嘴里念叨着:“得把晒的药材收收。”
孩童们早跑到后山摘野枣了。二柱子爬树时蹭破了裤子,却举着颗红透的枣子冲树下喊:“你们看!这枣子像不像先生画的朱砂痣?”丫蛋踮着脚够他手里的枣,两人闹作一团,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傍晚的篝火升起时,木牌在火里噼啪作响。李老爹把写着“平安”的木牌扔进火里,火星子溅到他的烟袋锅上,烫得他猛吸了口凉气。“当年先生说,火能烧尽晦气,却烧不掉念想。”他往火里添了根松枝,“你看这火苗跳的,像不像咱村头那条小溪?”
山风卷着火星子往天上飘,穿花袄的媳妇抱着睡着的娃,哼起了先生教的童谣。火堆边的老汉们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月光照在他们脸上,沟壑里盛着笑意。二柱子的娘从怀里掏出块没吃完的谷糕,掰了半块扔进火里:“先生,今年的收成好,您尝尝。”
火渐渐小了,露出块没烧尽的木牌,上面的“安”字被火烤得发黑,却依旧清晰。丫蛋捡起来,往上面抹了把泥巴,说要给先生当印章。远处的戏台黑沉沉的,像头卧着的老兽,守着满场的余温和没散尽的酒香
日头爬到竹竿顶时,林欢攥着衣角站在戏台侧面,看台下人潮渐渐涌满。穿粗布褂子的货郎扛着担子挤过人群,拨浪鼓“咚咚”响,惊得趴在戏台柱子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他听见有人喊:“赵家小子的拜师帖被先生夸了!”转头就看见穿新布鞋的少年红着脸,被一群人围着往台上推。
“先生说了,字里有股子韧劲儿!”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台下哄地笑起来。林欢往后台退了退,撞见正往脸上贴假胡子的老生。“怕啥?”老生拍他后背一巴掌,震得他肺腑发颤,“当年先生教我们,上台就得像打谷子,使出全身力气,穗子才掉得多。”
后台的木箱上堆着刚绣好的戏服,孔雀蓝的缎面上绣着北斗七星,金线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绣娘正用小剪刀剪线头,嘴里哼着调子:“先生说,北斗指哪,路就往哪走。”林欢伸手碰了碰衣角,缎面滑得像溪水,却比溪水更暖——针脚里藏着的棉线,是用去年新收的棉花纺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午时的铜锣响了三声,戏开了。
庞涓的花脸刚亮相,台下就有人喊:“这眼神,跟当年二柱子他爹吵架时一个样!”引得满场笑。林欢踮脚往台上看,见扮演鬼谷子的老生正捻着胡须,声音穿过喧闹稳稳落进每个人耳朵里:“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懂了吗?”他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先生的旧屋,窗台上晒着的草药还在冒热气,竹篮里的谷粒摊得薄薄一层,像撒了满地碎金子。
戏演到孙膑装疯那段,台下的妇人开始抹眼泪。穿蓝布衫的婶子拽林欢袖子:“你看那孩子,多疼啊,先生当年教我们‘忍’字,原来这么苦。”林欢没说话,只看见后台的小旦正往眼眶里抹姜汁,眼圈红得像熟透的山楂。
突然有人喊:“先生的鸽子!”
众人抬头,看见三只灰鸽子从戏台顶飞过,翅膀扫过晒草药的竹匾,带起几片紫苏叶。穿长衫的先生站在台口,望着鸽子消失的方向,声音轻得像风:“往南飞了,该是去看河对岸的新苗了。”林欢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远处的田埂上,几个戴草帽的人正弯腰插秧,水田里的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
午后的风卷着麦香飘过来,戏台后的老槐树沙沙响。林欢蹲在树根下,看蚂蚁往洞里拖谷粒。刚收的麦子饱满得很,壳子被晒得脆生生,一捏就裂。他想起先生说的:“谷粒得先破壳,才能发芽。”正想着,就被颗飞来的枣子砸中额头。“接好!”二柱子趴在树杈上晃腿,手里举着满捧红果,“先生说这叫‘甜头’,吃了才有力气往前闯。”
林欢捡起滚到脚边的枣子,擦了擦往嘴里塞。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淌,像灌了口蜜。他抬头时,看见戏台的幔布被风吹得扬起,露出后台墙上的字——是先生用炭笔写的:“戏是假的,理是真的。”
夕阳把影子拉到戏台脚时,戏散了。人们扛着板凳往家走,货郎的拨浪鼓远了,只剩几个孩子在捡台上掉落的假胡子。林欢看见老生蹲在地上,把散落的谷粒一粒粒捡进布兜。“先生说,一粒谷也不能浪费。”老生抬头冲他笑,皱纹里盛着晚霞,“就像人,一时站不稳没关系,慢慢捡,总能把路走稳当。”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鞋尖沾着的泥还没干,是今早路过先生种的谷田时踩的。泥土里混着的谷壳,正悄悄往鞋缝里钻,像要在那扎根似的。
暮色漫过戏台的木柱时,林欢正帮着老生收拾散落的谷粒。指尖触到一粒特别饱满的,下意识捏了捏——壳脆得一掐就裂,露出的米仁白生生的,沾着点泥土。
“这粒好,”老生凑过来看,“能留作种。”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仔细把谷粒放进去,“先生说过,好种子得藏在贴身的地方养着,明年开春才有力气发芽。”
林欢看着他把布包系在腰带上,紧贴着肚皮的位置,忽然想起自己怀里也揣着东西——是早上从先生窗台上拿的半块谷糕,用荷叶包着,还带着点温热。他偷偷咬了一口,清甜混着荷叶的凉,像含了口初夏的风。
戏台后的水缸里,倒影晃悠悠的。穿水红戏服的小旦正卸妆,脂粉簌簌落在水面,晕成一片淡红。“先生说,戏装脱了,人才真。”她掬起一捧水洗脸,露出素净的脸,倒比画了妆更耐看。林欢忽然发现,她耳后有颗小小的痣,和先生画册里画的“星点”一模一样。
“走了走了,回家烧晚饭了!”远处传来妇人的吆喝。二柱子从树杈上跳下来,枣子撒了一地,被孩子们疯抢着捡。老生笑着挥手:“捡吧捡吧,明年让你娘种种,说不定能长出枣树来。”